在床边哭肿了眼睛的娘和明玉放下心来抱头痛哭。卧床一月余的时间皆是苏明玉衣不解带地照顾。苏明远心里清楚,明玉在知道两人并非亲生兄妹后对自己有着怎样的情愫。然而,在他,明玉的的确确只是个妹妹,存在了二十年的、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对她只有怜惜疼爱的妹妹。苏明远不知怎样回馈她的深情厚意,只能逃避。
但若仅仅如此,苏明远并不会有计划有行动地逃离苏宅。毕竟,从小到大在苏宅浸染多年,能够感知的世界也只是苏宅门楼切割的天空——他早已决定生于此死于此了。他的学生们肯定想不到,开启他们自由民主思想的老师竟将一切当作虚空。然而,此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苏明远却仿若重生般对生活有了希望。尤其是苏明利再来刺激之后,他的心从未有过的坚定,要认真去活。
苏明利要南下福州去做沟通买卖华工的中间人,临走时吊儿郎当地来看苏明远。跨进门时,苏明远倚在床上抬眼冷然地扫了他一下,便又低下头看《庄子》。
苏明利怒从心起,冷哼道:“你几时能得逍遥?”俯□威胁道,“你最好学得乖一点,下次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你。”
苏明远不理他,心内凄然地想,这就是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即使没亲缘,这么多年竟连一丝情分也无。这个吃人的家啊,果真不能再呆了……
苏明远长长地舒出口气,宁静地笑着想,从那时起就下定决心出逃了吧。留心寻找各地的招教公告、省下工资去寄简历拍电报……直到走到现在这样的生活——身边,有期待用知识充实自己的学生、有志同道合的同事、有关心爱护自己的正叔……竟那么幸运,还有一个立场不同却能谈天说地的知己。
从前与世无争且与世隔绝的自己入此尘寰,竟能品尝到人生的百味。这样,才不枉来人世走了一趟吧。
慕容沣不想让他再沉浸其中。想起昨晚听他在噩梦中断断续续叙述这些经历的震撼,又想起唤醒他帮他揉着旧伤的怜惜,再想起他平时的温良和善……实在感慨良多,除了钦佩,更多的是收不住的心疼。他不想让他这么累、他也不会再让他这么累。因为从此之后,有他慕容沣与他一起。一起走、一起看、一起扛。
两人从重阳阁下来,慕容沣带他曲折行进,来到更高处。稳了声音道:“不要想。你看眼前这遍山红叶,经霜犹艳、如云如霞,果真红于二月花。这样热情浓烈的景象,谁说秋天必是寂寥!”
“是。”苏明远笑着让他安心,一些泥淖走过后,就不会再陷进去,他现在有的只是感恩和慨叹。“秋日胜春朝呢。这入眼的黄栌和红枫竟像铺下的红妆锦缎。”
“我就以此为聘如何?”风声呼啸,传过来慕容沣朗声的问句。他临崖而立,左手斜伸出崖壁,仿佛将满山红叶尽托于手中,缓缓地回揽,将这艳阳照山红送给他。他看着苏明远,笑容自信而明亮。
“聘什么?”
“聘明远与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声调略为低沉,音色厚实而缱绻。
苏明远瞬间明白过他的意思,脸映着太阳刷的红透。掩饰地低下头道:“沛林又说笑。”
慕容沣走过来用右手环住他,在耳边沉声道:“我若抱着你一跃而下,还是不是说笑?”
苏明远震撼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张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站在“鬼见愁”的最高处,后边是上山的来路、乱石林立;左边是刀劈斧削的山崖、望而惊心;右边是还待修整的荒路、山势陡峭。没有前路,非生即死!
慕容沣松了手,一步步向后退去,踢落的碎石块儿坠下崖没有声音。他却一脸泰然地扬起嘴角笑
道:“明远,同生共死,你来不来?”
苏明远知道他不会跳下去,不平地想,我又不是那些以身托人、以色侍人的女子,这样就心动了?就妥协了?
缓步走过去,两人在崖边站定。苏明远笑道:“沛林怎么舍得下这河山万里、家国天下?”
慕容沣被戳穿了伎俩也不尴尬,正色道:“我是不舍得,我的确以平定天下、至少平定一方作为实现自身价值的目标。然而明远,如你所说,千秋霸业、荣华繁盛都只是身外之物,得之失之、胜之败之,转头成空罢了。”
慕容沣感叹,“但是,明远,人世一遭数十年光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一人飘荡浮沉于乱世、舍不得你有了伤口苦痛只能独自逞强、舍不得你和别人同衾同穴。我要你,只要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仅仅因为你是你,你是我一生到此最无法割舍的牵念。”
这誓言比以山河相送更为动人。苏明远找不出自己再拒绝的理由,明明、明明心念已动了啊——在沛林刚刚离开的时候、在同倚高楼指星问天的时候、在半幅烧毁的知音图戳中心扉的时候……不逃了,我不再逃了。
他低垂着眼眸、长睫微颤,每当这时,慕容沣都猜不透他想些什么。
幽幽地叹息一声,道:“明远,我不逼你。我说过——”慕容沣知道他最重自由,下了决心深吸气道,“我说过,给你了,就是你的,要还是不要,弃如敝履或者视如珍宝,都看你。我,此心不变。”
苏明远终于抬头含笑看着他,轻轻把手掌贴在慕容沣的胸口,坚定道:“是。沛林。此心不变。”
慕容沣那颗准备长期作战的凉了的心像被火烫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