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一般沉默地停靠。车内,也如同前几日一般,小丁握着方向盘,康劫生坐他旁边,后座上是制服笔挺、军靴锃亮的柳随风,只是另一边多了个人——那是听说李沉舟出现在昆明、从灭虱站偷溜而来的康出渔。老家伙闻风而至,换上套灰西装站在柳五面前振振有词,“我一定要去见帮主他老人家!”手里拎着刚从早市上买来的宝珠梨,一副决不退缩的架势。柳随风懒得理他,只是转头问康劫生,“你还是告诉你老子了?”就要拿手杖抽人。康劫生摇摇头,反而那边替他擦拭军靴的小丁顿了顿动作,不大顺畅地道:“是、是老康问我来着的……我并不知道住小吉坡的是什么人,就是说康副官叫他帮主。”真相大白,康出渔梗上了脖子,“帮主还活着,帮主就在昆明,我居然被你们这么瞒着,真叫人伤心!想我那么得惦记帮主,晨昏祷告……”话锋一转,“哎,五爷,你这么穿军装去见帮主,似乎不大好!”
柳五扣着袖扣的手就停下。其实他自己已就到底是穿军装还是穿长衫斟酌了半日,一会儿觉得该穿军装,一会儿又觉得找件以前那样的青衫子罢。权衡来权衡去,甚至都考虑弄套西装来,抑或挑个美国人那样的夹克呢——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筋疲力竭,拿出新发的制服,叫小丁洗刷熨烫,要快。路过穿衣镜,不由自主多打量两眼,觉得胡子可以再刮一下,那么头发呢?这样一个立立寸寸的平头,让他看上去活像只秃毛豹,平时瞧着没什么,此刻端详起来就颇觉得不很对劲。然而一时半刻头发又长不长,悻悻一声,压着额头离去。
车里,康出渔扒着靠背,又评品上他预备的礼物,“这是布匹,还是绸缎!帮主会喜欢这个?”在他耳边哓哓,将原本就心绪不静的柳五吵得更加心烦意乱,身子一动,对着那老东西的小腿就是一脚!——康出渔戳中了他的软肋,他既不确信是否该穿军装,也不确定送什么给李沉舟好。那老狐狸都没什么癖好的,眼下又在卖馄饨,难不成做个更结实的推车送了去?
眼望着小吉坡的院门,捏拳坐在车上,临末却起了踌躇,迟迟不开门下去。康劫生跟康出渔对视几眼,康出渔使个眼色,康劫生会意,“五爷,咱们这就过去吧!放下东西,问个好,不用耽搁太长。反正人住在这里,以后有的是机会走动。”
柳五还是不动,只是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看。他不声不响,一车人也都陷入沉默。一会儿,风过叶摇,一只夜哇扇着黑翅子“嘎”地腾空,康出渔从口袋里摸出手绢包裹的炒花生,咯吱咯吱地吃起来。柳随风侧头,略略有些茫然地望着夜哇消失的方向,忽然出手开门,跨腿下去。
李沉舟刚刚剖完鱼肚子,两手都是血腥,死了的鱼躺在砧板上对他翻白眼。稍稍擦抹了手,另换横刀去刮鳞,才刮了一面,就听见有人敲着院门。
知觉不会是那三个孩子——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猜着约莫是串街的小贩,冲了手抹干,走出去开门。
门开了,三个人站在槛外,两人穿军装,一个着西装。当先那个穿军装的是——
李沉舟一下失了反应。
柳随风盯着他紧看,心里是勒缩的。半天,他瞧不出李沉舟的表情如何,想撇嘴却及时收住了,推着干涩的嗓,叫了声:“大哥……”
康出渔早就等不及,“帮主,可找着您老人家了!太好了,蹲了好几天,终于见上您了!”手上的一袋宝珠梨递过去。
李沉舟看了眼深绿妥妥的梨,没有去接。
这时康劫生见缝插针道:“帮主好!”
李沉舟向他望过去,终是有了点儿笑意,“劫生长大很多了啊!”
康劫生便带了腼腆地笑。他发觉,被李沉舟评赞,甚至跟李沉舟说句话,都是件让人很愉快的事。
康出渔见他不接,手势一转,自作主张把袋子在门里搁下,冲着李沉舟讨好地笑,“帮主,呵呵!帮主,嘿嘿!”
李沉舟倒没拒绝,“……你们都参军了啊,刚来的驻军就是你们罢!”
“是呢!可不是!才来不久,立了功才被派来了,呵——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归义那一仗,不忍回想!小鞠、小司机都牺牲了,五爷自己带人顶着,放我跟劫生去叫援兵!那真是九死一生,五爷脚上挨了子弹,硬是守到天明,那可不是我说,连萧师长都夸奖的!——是不是,五爷?”老东西投桃报李,给柳随风创造说话的机会。
李沉舟这才又看到柳五身上,看看他的脚,又看上来,对着他的眼睛,“这样——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现在都没事了罢?”
柳随风也望着他,望了很久,从一开门就这样望着,像是在比照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康出渔的叙述叫他又想起前线的那些事,想起腥冷、血臭,想起毒气、伤痛,想起手拉着手的孙天魄和马仲芳,想起黄绿大耳的日本兵,想起牛马似的壮丁们。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沉舟的话,现在都没事了,现在是都没事了吗?事情是不是都是一旦过去,不再有人哭喊呼痛,就能当作没有发生,所有人能继续像以前一样,像最好的时候那样?
不可能的,他心中这样想。因为有人死去了,是真的死去,板上钉钉地死去,譬如鞠秀山,譬如小司机,譬如……也许没有墓地,墓地在活人的心里。
他的目光陡然黯淡了,一团酸涩哽在喉头——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