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德国人不会输掉一对一的战斗’——这句话,确实不是自大呢。”
对方挪开视线,不再与他的交汇。
他以为莫斯科已经认命,对方却突然用手握住刺刀锋刃把它掰开,任由汩汩鲜血从掌心冒出,以寒冷也阻挡不了的急速喷洒在雪地上。在柏林极力想判断他下一步用手还是用脚的时刻,脖子狠狠后仰,用额头撞了上来。
一阵天旋地转。柏林惊诧万分地捂住额头跳起来:“你这样做也逃不了——”
莫斯科冷笑着一翻身,挣开他的手,越过护栏从天台上跳下。
遗下的只有烈烈风声。他疾跑两步撑着护栏向下俯瞰,一群骑兵赫然出现在楼底。天光微曦,洁白雪花衬着战马风中飘扬的鬃毛,惊心动魄地壮丽。
哥萨克。
曾在这座城市加入白军与红军交战却尝遍苦果的游牧族群回来了。【注11】他们回来,不为痛惜昨日的失败,而为争取明天的胜利。
领头那个有熟悉脸庞的骑兵,正在拉着莫斯科上马。
他愤怒地咬紧牙关:“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你们……!”
“不好意思,我没有和你一对一到底的打算。”莫斯科坐在马上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嘲弄,只有完成任务的疲惫,“和你打个尽兴,再赢得这场战役,是我全部的追求。”
“这笔账——”
“到战后再算。”莫斯科说出他未说完的话。
斯大林格勒拉紧缰绳,战马扬起蹄子,发出长长嘶鸣,一溜疾跑将他和他的首都带离这是非之地。
柏林知道这群哥萨克还会回来。他也知道他们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战败的预感——德军,被苏军从远方调来的补充兵力包围了。
他目送他们远去,只觉浑身冰凉。饥寒刺痛,所有战斗时被忽视的痛苦都一股脑儿回来了。他靠在墙壁上支撑身体,竭力保持清醒,而这清醒又使他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好吧……”
他无意间挪动的脚踢到地上匕首。手一松,刺刀掉下,在匕首上弹开。
“是我,输了。”
马背颠簸,风雪漫天。斯大林格勒的呼唤将莫斯科游走在昏迷边缘的意识拉回。
“……我们先找个房子停一下,把伤口包扎了吧?”
他摇头:“不,不用。没有扎到大动脉,按住出血点就行了。”
他背后传来苦笑:“你说不用就不用吧。可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真的。反攻……已经组织好了吗?”
“嗯。德军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但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那么……全都交给你了。我有点累,要休息一会儿……”
他长舒口气,合上沉重的眼皮。
合上眼依然能看见世界。与合上眼之前看见的世界一样,有楼房,有积雪,有初升的太阳。与合上眼之前看见的世界又不一样,没有硝烟,没有废墟,没有在黎明前呢喃着母亲冻饿而死的士兵。纯白的积雪上托起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清晨淡淡的阳光充溢在无限延伸的天地之间,阳光照亮之处,绝望和死亡都退得很远很远。
他摸索身下的积雪,毫不寒冷,反倒像床褥一样柔软。睁眼,看见北平的脸庞。
北平低着头,望着他,面容温和而沉静。
“我在做梦吗?”他问。
“你愿意当做梦就是做梦;你愿意当别的也行。这是你的世界,你怎样想都好。”
他拉住他的手,摸到温暖的体温。“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还好。不过——是有点儿冲动。”
“我知道。可柏林是来找我的,我不能不去找他。这是我和他的命运。如果我这次不回应他,我会一直后悔下去,即使赢得战争也不能给我安慰。”
“这些我都明白。”北平笑起来,无声的微笑,“我只说你冲动,没说你做错了。实际上你做得很好,你的家人都会以你为荣。”
那你呢?他很想问个明白,但这问题太尖锐,在他还不敢确定对方心意的时候不便贸然发问。他眨眨眼,握紧对方的手:“还没跟你说几句话,就累得不得了……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多到说不完……”
“累了就睡吧。说不完的话,留待以后再说。这个‘以后’不会很久的,我们迟早会再见,不是吗?”
“也是——我们迟早会再见。到时候,可要问明白你心里怎么想。”
“你尽管问。”北平扶住他脸颊。虽然他的眼前业已模糊,却依然能感到他的视线,充满安定的力量,能平息下一切内心的纷扰,“我也会认真地回答你。现在,只是现在……请好好睡吧……”
他闭上眼睛。
世界落入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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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933年5月10日,德国约30所大学校园里的学生、教授和大批群众聚集起来,焚烧被认定为非日耳曼的、犹太化的、含有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等堕落思想的书籍,以发生在柏林大学和歌剧院之间的最为著名。
注2:霍亨索伦是德国历史上主要的统治家族,发迹于勃兰登堡地区。后不久腓特烈二世并发展和建设了柏林市,柏林由此成为这个家族的政治上的首都。
注3:“血与土”文学泛指一些粗野的、扎根乡土的、极具种族色彩的文学,核心思想是安居乐业和为安居乐业而进攻,在纳粹德国时代受到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