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冬青问他:“移魂是怎样的感受?”
他答道:“有时仿佛置身梦境,梦境中有另一个我,喜怒哀乐皆由他经历,而我只是漠然地看着,等待长梦惊醒。若要作比,就像你拿来入药的那一种虫草……”
“冬虫夏草?”
“不错,我便是冬虫,等待着有朝一日夏草从我的身体中生出。从此彻底取代我的位置。”
“取代?”狄冬青面露疑色,“可是一个人怎能被取代?”
卢正秋道:“怎么不能?区区凡躯,断然无法与上古元神相提并论,所谓移魂,无异于将凡躯交付予神明,任其蚕食。”
狄冬青难掩眼中的惊讶:“这实在是邪门外道,耸人听闻。”
“是啊,”卢正秋叹道:“但唯有依靠如此邪法,丧失灵力的幽荧才能够苟存于世,永生不灭。只不过,虽然元神不灭,凡躯却会腐朽,在一个躯壳被蚕食殆尽之前,它将不得不寻找下一只合适的冬虫。”
“所以夏启渊才要为你们、为岳百羽、为天星移魂……”
“正是如此,它非得将残魂分散各处,拼命寻觅合适的目标,将元神再度归一。分而合,合而再分,如此循环往复。”
“从上古至今,千万年来,都是如此吗?”
“都是如此。所谓崇明教,所谓教主和使者,不过是为了维系这个过程而存在的虫与草罢了。”
狄冬青不禁哑然:“如此说来,那个夏启渊岂不是成了活着的神明?”
卢正秋道:“以凡躯成神,连自己的生与死都无法左右,实在不算幸事。相比之下,那头狡狼要幸运得多。”
说到此处,卢正秋短暂地叹了一声:“其实我大约猜得到,南晏七之所以对夏启渊言听计从,忠心耿耿,是因为夏启渊给他的许诺。”
第162章 夏草冬虫(二)
“怎样的许诺?”狄冬青追问道,“难道南晏七贪图的也是功名利禄不成?”
卢正秋却摇头道:“是比功名利禄更加诱人的东西,是南晏七内心深处最深切的渴望。”
“南晏七的渴望……?”狄冬青陷入沉思。
卢正秋也忆起很多旧事,在他的印象里,夏启渊向来处事谨慎,从不显山露水,却能牢牢抓住每个人的欲念。
卓英怜想要为父报仇,夏启渊便给予她力量,使她化身妖弦,诛杀武林正道。
风廷坚想要羽山族的荣耀延续,夏启渊便给给予他机缘,为岳百羽试药。
禹昌王想要夺储,夏启渊便为他除掉阻碍,荡清江湖。
他们虽是杀手,但并非不谙世事,只懂杀戮。与之相反,夏启渊从不干涉两人读书涉世,除了传授武艺之外,甚至还教给他们谋略和诡计,使他们明白搬弄人心的快意。
人世之中,y-in谋遍布,权势横行,助长着两人心中的欲念。
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片幽静的山野中,水沼环绕,芦苇丛生,夕阳西斜,马蹄声惊起一群归家的大雁,扑闪着翅膀向空中腾起。
那时,卓英怜望着天边的霞云,道:“小时候,每当这时,父亲便会催促我回家,他会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直到我答应为止。”
南晏七却自嘲地笑笑,道:“可惜我们两个连姓氏都没有,更不用说名字。”
卓英怜道:“那还不简单,既然没有,便给自己取上一个。”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懵懂,却因旁人的一番话幡然醒悟,于是用旅途中所遇的景色,为自己取下响亮的姓名。
他们不是归家的大雁,而是漂泊的浮萍。
浮萍本无根,但在取下名字的那一刻,yù_wàng的种子便已生根发芽。
南晏七说,既然侥幸活下来,便要一直活下去,嬉闹人间,藐视苍生,岂不快哉。
他的心里生出yù_wàng,便生出了弱点。
一念成痴,一语成谶。
“夏启渊许诺给南晏七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当自己垂老之后,便将幽荧的元神彻底让渡于他。”
狄冬青骇然不已:“他甘愿将自己奉献给幽荧吗,简直是疯了。”
卢正秋淡淡道:“他想要像夏启渊承诺的那般,以凡躯成神,不枯不朽,永世长存。”
狄冬青只是摇头:“就算不枯不朽,他已不再是自己了啊。”
卢正秋却叹道:“他自己本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世上本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狄冬青无言以对,他望向师父黯然的神色,像是被一阵陌生的哀怅填满喉咙。
因为天地太过浩渺,而凡人太过孤独。
无根的浮萍,宁愿委身恶鬼,堕入黑暗,也要求得一个归处。
卢正秋的神色变得黯然,因为南晏七便是他的一部分,他们是如此相像,好似一个人投下的两条影子。一块浮萍上的两朵花j-in-g。
现在,他的一部分已被他彻底抛弃,埋葬。
作为报应,他也终将面临死亡,比伏在水畔的狡狼更孤独,比沉落水底的枯骨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