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也不知要和这个糟心亲王说些什么,只好一举杯,饮了杯中酒。
姜准看他爽快,心里喜欢,跟着饮了杯酒,他一高兴,那愉悦再也遮掩不住,冲着喉咙喷涌出来,发出像哭似得笑声,道:“我知晓我阿父正伤心得欲生欲死,身为人子,应身代悲苦,可是……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太子啊,我的皇长兄啊,他终于大势已去,翻身无望了。你看,同是中宫嫡子,我皇长兄就是阿父的心头肉掌中宝,天寒怕他挨冻,天热怕他酷暑;他学得不好,是师之过,我等学得不好,是生之憜;他犯了错,是无心之失,我等犯了错,是罪不可恕。他早早封了太子,高高在上,我等见了口呼殿下,行之以礼。他抬抬手,皮笑肉不笑,便是友爱宽仁。他杀一人,定是此人犯上,他杀二人,定是此二人不轨,他杀百人,定有身有苦衷。”
姜准嘿嘿一笑:“皇长兄什么都不必做,阿父自会为他辩解,谁知,他自个认了罪,哈哈哈,即便如此,阿父仍是心如刀割啊。”
“我们兄弟十几人加起来也不及皇长兄一根手指头。雷副帅无父无母,虽身世悲惨,但遇上这种心生在胳之窝里,也是令人满腹浊气。”
雷刹最厌有人提及自己身世,手上用劲,在金杯上留下一个指印来。
姜准许是醉了,睨到杯上指印,揉揉眼,瞠目结舌一会,眼中异彩连连,击掌将雷刹夸了又夸,一把携住他的手,借此加可说不可说的话倾倒个干净。
雷刹怔忡地听着这些要命的言语,心里恍然:他与姜准莫非是在梦里有了这些许的交情?
姜准唠唠叨叨,醉熏熏地拖着肥胖的身体伴着琵琶左扭右摇跳起舞来,雷刹不禁有些好笑,自己和这浑人有何可计较的?既来之则安之,有佳酿在手,索性尽兴一醉。
直至天黑,姜准醉趴在酒案上,呼呼喘着气。
雷刹心念一动,问道:“大王,醇王与太子案真是宫中婕妤所为?”
姜准搭着厚重的眼皮,含糊道:“……醇王……婕妤都已认罪,还能……有假?她既认下,自是她做的。”
第72章 石出(二)
萧萧寒风中, 悲佛山一片沉寂, 山中各样树木苍翠得愈冷愈翠,枯条得越冷越萧然, 石阶上残留的枯叶早已腐烂沤泥,积在缝隙间,如陈年积垢。
老叔提着灯, 弯着腰, 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娘子总算回来。”
风寄娘还礼:“这些时日,累老叔操心。”
老叔前头领着路, 道:“一叶法师只在寺中稍作停留,十日中倒有九日都在徐府。”
“徐知命?”风寄娘讶异。
“正是。”老叔点头,“许是外出云游时二人结下交情,饶是法师这般方外之人也有挚友知己。”
风寄娘拾阶而上, 漫不经心似地道:“是吗?我一直以为凡尘俗事从不在一叶法师的心中。”
他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到了归叶寺山门前,四大护法仍旧颓败, 进寺后那些牡丹干枯如柴。
风寄娘看了眼寺中正殿,道:“老叔自去忙碌, 我去殿中烧炉清香。”
老叔掀起被烧得扭曲了的眼皮,叹口气, 忽道:“娘子的心中可曾有一丝怨怼,一丝悲愤?”
风寄娘回首,矮身捡起一片枯干的落叶放在老叔的手中。
这片枯叶曾在枝头抽芽嫩黄, 经风雨阳光长大翠绿,四季轮转,发黄欲坠被微风吹落,又经雨浇踩踏,午阳炙烤,如今捏在手中,干黄枯卷,拿指尖一捻便成碎屑。
老叔拍拍沾在衣上的叶屑,提着灯慢慢离去。
风寄娘推开归叶寺正殿大门,十八连枝铜灯盏烛火终年不熄,两侧木架上累如山高的瓷瓶在火光流光溢彩,她一踏进殿中,铜灯盏一齐晃了晃,摇曳间,火光影转,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瓷瓶似跟着晃了晃。
“唉!”隐约间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呜呼……”又有游丝般的低泣。
“噫……”
风寄娘闭目倾听,那些叹息悲泣渐渐清晰,依稀可辨,殿中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男女老少、幼弱病残在无奈地询问。
“何处?”“何处?”“何年何月?”“何往何往?”“为人?”“为兽?”“为禽?”“为虫?”“消弥?”“啊?”“不愿啊……”“不甘……”
那些凄然无奈绕成细丝一匝匝地绕在风寄娘的心上,他们每叹息一声,她便感到心间多一些疼痛。
忽然,一块尖啸随着厉风扑向她,一个声间似从虚空那传来厉声喝问:“你,与我等相同,为何你为人?为何你为人?”
风寄娘避开一步,厉风扑了个空,转瞬消散无踪,十八连枝铜灯盏上的烛火焰跳跃几下,火光转成幽蓝,灯焰拉长,灯盏铜枝上了那些交错抬手的铜人似乎活转过来,开始吟诵祭文,殿中又渐渐趋向安静,蓝幽幽的烛焰又成温暖的桔色,成了游子远归从纸窗望进去时那片刻的心安。
风寄娘退出大雄宝殿,重又掩上殿门,殿外的冷风扑上她的脸颊,令人一个清灵,殿中的闷热,郁躁尽皆散去。沉沉的暮色晕染,一笔一笔又淡转浓,寺中枯柴似得牡丹被夜色唤醒,在黑魅的夜里展叶开花,举目四望一片盎然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