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栋栋红砖洋楼里的壁炉都是摆设,西关一幢幢大屋里更不会配置地龙。除了阔太太娇小姐手里或者会抱个黄铜手炉,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他在北方常见的取暖设备。这里的人们对寒冷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得过且过的,带着随意和各安天命,仿佛跟寒冷已然彼此有了默契,知道对方呆的时间不长,不值得严阵以待,只需对付过去就完了;就连这地方的《通志》都写得潇洒: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
可不知为何,叶棠初次抵达广东的这年,冬季却格外寒冷。天动辄下雨,阴雨连绵,冷意一层一层重叠着,湿润又阴寒。那些湿润与阴寒相伴而至,抵挡了一样抵挡不了另一样。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几天,日光明媚到几乎怀疑像阳春三月,可那寒气仍然如影随形,伴随着潮气,如同将人裹入一张湿漉漉的渔网,从头发丝,从骨头缝,嗖嗖钻进体内,等到人察觉冷时,已经寒气入了五脏六腑,摆脱不得。
寒冷到了极致,旧历十一月底某个傍晚开始,天空洋洋洒洒淅淅沥沥的冷雨中竟然夹杂了小雪粒,冷意直钻骨髓。
地上到处是肮脏的泥泞,湿漉漉又黏糊糊,像是大街小巷在趁机排泄出经年的污垢。狭隘窄长的石板小巷深处,据说已有好几个老人熬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严寒而撒手尘寰,人们翻箱倒柜,将能穿的都穿上,一个个于臃肿的衣裳外露出蜡黄瘦削的脸。连绵冬雨中,干燥的柴火突然间成为抢手货,一捆柴价格几乎要抵上猪肉价,炭更不要说,一篓一篓装好,拿红色方形纸贴上头,讨个吉利,也露着矜持,它们摞成一堆就是不减价,只等愿者上钩。
一到傍晚,小巷里家家开了门,都将小炭炉搬到门槛前屋檐下生火,霎时间浓烟滚滚,烟雾弥漫,穿行其中,一股热烘烘潮乎乎的柴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烧饭炒菜的香气,呛了叶棠好几回。
“这天冻得怪。”巷口的算命先生暗自嘀咕,自光绪年间以来,省城可从未有过这般的怪象。天降异象昭示世间突变,或有兵祸,或有洪涝,算命先生摸出铜钱算了一卦,竟然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的大灾。
老头吓得瑟瑟发抖,他自来算得并不准,算失物寻人从未能给出确切的所在,通通以寻物在南,寻人在北一流含糊其辞混过去。倘若不幸遇上失物在北边寻着,游子自南边一带返家,主顾们不答应了,他那便要搬出积善有德,上天恩慈一类的玄之又玄的话语来搪塞人家,一来二去,人送外号“南北寻”。
时日一长,左邻右舍都晓得他算得马马虎虎,只是小老百姓过日子,所谓大事左右不过婚丧嫁娶,开市迁居,算个吉日“南北寻”还是可以的,平日里靠算这些,间或划个流年利弊,“南北寻”倒也得以勉强过活。
可这回“南北寻”却用几枚铜钱掷出个祝融兵祸的卦象,吓得他心头猛跳,哆嗦给祖师爷上了香凝神再掷一卦,竟然跟之前掷的一模一样。“南北寻”不敢再算,丢下铜钱跑出门,一句“天要降灾啦”没喊完,便被隔壁卖蟾蜍的伙计当头泼了一大盆冒着热气洗过内脏的腥臭血水,脏水滴滴答答顺着他那顶油腻腻的毡帽滴落,溅湿了半身棉袄,引逗得四下路过的买菜的等着伙计宰好田鸡回家煲粥的主妇们登时哈哈大笑,有调皮捣蛋的小崽子故意问一句:“算命佬,你今次都算得几准啵。”
“可不就是降灾,都降到他自己头上咯。”
周围人个个笑得欢,算命先生一抹脸,透过笑嘻嘻看热闹的人头,看到唯有叶棠面无表情,他不知为何像找到共鸣似的,冲着叶棠呐呐地说:“我讲的是真的,天要降灾,降大灾哇!”
可惜叶棠的粤语听得半懂不懂,又只顾想事,碍于礼貌,他朝算命的点了点头。
他在怀念伊犁。
伊犁的冬天根本不像南方人以为的那般死气沉沉,束手待毙。它是萧杀底下蕴藉着巨大生命力的,大雪封山又覆城,一片皑皑白雪中,反倒激发了人们应对严寒的处变不惊和无穷智慧。在伊犁,富人有富人过冬的惯例,穷人也有穷人过冬的法子。叶棠出生时叶家已然遭了难,可家底仍剩有些许毛皮,祖父将自己一件好大氅改成他的小斗篷,脚上蹬的是塞了结实棉花裹了毛皮的鞋子,头上戴着能包住头及耳朵的狗皮帽子。叶棠从小就知道,没人能轻易在老天爷手里讨得好,如果你对寒冬掉以轻心,那寒冬就会拿你开刀,一不小心,冻裂耳朵,动废手脚都是可能的。一到冬天,整个叶家都严阵以待,他们在屋里烧炕,在门帘上挂棉帘,黄铜炭盆早就摆出,遇上炭火不继,连石头都可以烧热了捂在被窝里。
但这样的冬天也并不总是冷酷,它也有温情甜美的时刻:秋梨海棠果放屋外,隔一夜便冻得硬邦邦,咬起来嘎吱作响;屋檐下结的剔透冰凌,拗下来直接就能送嘴里,只有股来自天地馈赠的清甜由然而来;小孩子们最爱溜冰坐雪橇,哧溜一下划过几丈远,极速带来威风凛凛的刺激与错觉,能一直扎根在心里头。
伊犁的冷是厚重而充满质感的,通过树梢低垂的冰枝,通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通过纯净到仿佛能令时间凝固的湖水,通过马拉雪橇风驰电掣见扑打到脸上的风霜,通过直观的饥饿,凶残的野狼,还有危险与死亡来体现。人们跟严冬对抗,却也在严冬中体味难得的温情,还有对春天的期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