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鸿恺自问不是表姨夫那样薄恩寡义的人,相反,他很念旧。他经常想起苏锦瑞,想起他们一起成长的岁月,想起苏家后花园小洋房上涡卷式牌匾山花墙,想起那里种满金桂飘来的甜香。想起两人缩在雕花木板间隔起来的暖阁内,盖一床锦被,偷看过刊印粗糙的《封神榜》。
对他来说,苏锦瑞是不同的,便是他看过再多的漂亮女人,少女苏锦瑞依然令他赏心悦目。这种赏心悦目不带任何猥亵目的,纯粹出于知根知底的怜爱,就如家中博古架上珍藏的外销青花瓷盘,只是看着便觉得满室风雅。
可一切也仅此而已。
邵鸿恺记得,那只青花瓷盘后来被表姨妈拿去送礼,家里人纵然觉得舍不得,可没人会认为没必要——邵家几代人沉淀到血液中的商贾气令他们务实又清醒。对待苏锦瑞也是如此,若邵家安好,年景平顺,邵鸿恺是乐意娶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自然顺当而美好。
可他们错就错在长于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邵家日趋颓败,苏家也未见得能独善其身,邵家苏家若再绑做一堆,俩人间便是有再多情分,也终将在日后不可避免的衰败蹉跎中消磨殆尽。
邵鸿恺看得明白,表姨妈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难得目标一致,对苏家那场口头约定的婚事三缄其口,他们假装苏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亲戚,不年不节的,登不登门无所谓。他们在讲求实际这点上有血脉相通的相互理解,也晓得有些事,不说破永远比说破要好。
可他们不说破,有人要帮他们说破。
那个人便是表姨夫。
表姨夫这些天得了人孝敬有上好的净膏,吸饱后只觉精神头足,身轻如燕,脸上看不出一点烟气,他兴冲冲出门要逛戏园听戏。哪知到了戏院,却撞见苏大老爷在楼上雅座招待朋友,两家本来就互有往来,还有一层谁也不想先说定的口头姻亲之约,撞正面自然要打招呼寒暄几句。
这几年苏家买卖是不如从前,然再怎么不如,比起表姨夫这么个端着金饭碗还要讨饭吃的窝囊废总要强上百倍。加上早几年,表姨妈指桑骂槐,讥笑二姨太苛待嫡女,落的却是苏大老爷的面子,苏大老爷见到这对夫妇,心底总是不由要带上三分鄙夷。
也是不巧,这一日苏大老爷约人谈事没谈好,又看到令己生厌的人,自然而然便不大耐烦摆亲戚相见的客套模样。表姨夫自己没本事,可偏生最介意旁人说他没本事,几句话一说,心里先被苏大老爷不冷不热的态度闹了脾气,他故意笑道:“苏家表妹夫,你这大忙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戏院听大戏?你家的那些买卖行也肯放大老板出巡?”
苏大老爷哼了一声说:“难得忙里偷闲,我是不比表姐夫整日有空,饮茶吃烟,听戏吃酒,好不快活哪。”
表姐夫笑道:“是啊,谁让我夫人争气,一下给我生了几个儿子,现在我就能享大儿子的福咯,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家鸿恺港大毕业,要去美利坚深造,前途无量。这段时间我夫人天天带他出去同些世伯世叔认识下,等他学成归来,再娶房见过世面的媳妇,撑得起我邵家的门户,我同我太太就能安心了。”
这几句话挤兑的是苏大老爷膝下无子,又暗指自己儿子鹏程万里,回来这么久就是不见你女儿,什么儿女亲家,大家可以歇过这口气掀开下一篇了。苏大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表姨夫得意洋洋。他回去便跟表姨妈并邵鸿恺吹嘘一通,未了还拍邵鸿恺的肩膀道:“阿恺,不要愁,你爹我不点头,你娘不敢顾着死人脸面,硬要你娶苏家女。”
邵鸿恺一听脸色登时沉下,他问:“哪个同你讲我不娶苏表妹?”
“别在我面前作戏了,”表姨夫笑眯眯道,“我这辈子不说万绿丛中过,起码也见识什么叫莺莺燕燕,后生仔若想娶哪个姑娘,哪里是你这不理不睬的样?早几年不好说,现在你读过这么多书,见过大场面,还出入陈公馆,虽说陈廉伯那个人我看不上,可他现在鸿运当头,能进出他家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整日去那边,见惯那些人,还能回头看得上苏家那个小丫头?我老实告诉你,当年啊,我要是跟你现在这样见多识广,你娘我都不一定娶了……”
表姨夫后面说什么邵鸿恺已没去留心,他只如课堂上被抓包的学生一样涌上一阵羞愧,他刻意不去见苏锦瑞是一回事,可被别人点破又是另一回事。他确实没跟苏锦瑞有什么花前月下之约,但那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情谊,而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俩人会在一起这事太过理所当然,有什么可特特拿来说的必要?
可当时年少,又怎知其后世事变化的诸种难处呢?
表姨妈这时就显出了她一贯的务实精明,她赶走不靠谱的丈夫,坐下来跟儿子开诚布公:“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爹现在这么一闹,以苏家人的脾性,我怕结不成亲要成仇。本来我还想等你的事有眉目后,再亲自去帮锦瑞寻门好亲,登门做媒,大家嘻嘻哈哈把事情扯开,毕竟咱们俩家从来不算订过亲。如今看来不行了,再上门反倒显得我们心虚,带累名声不要紧,要是影响了你的前途,就真个麻烦了。”
“那怎么办?”
表姨妈踌躇道:“也不是没办法可想。”
“什么办法?”表姨妈道:“你不记得他们家还有个人看不得锦瑞好?”
邵鸿恺抬眼道:“那个二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