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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太灰头土脸,也就只能在自己房里暗自咒骂,不敢叫人听见一句半句,就连茶盅都不敢泄愤摔一个。她这里一摔,那边就敢有佣人传话到小洋楼,别人家的祖父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不屈尊降贵管儿子房中的事,这位苏老太爷却刻薄成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二姨太要敢摔茶盅,老太爷就真会让人把摔碎的茶盅折成现钱让她赔,一个仙都别想欠。
真要那样,二姨太在苏家还怎么活?
也是巧,老太爷话说完没过俩月,恰逢苏家宴宾客,二姨太打起精神,再度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她本想借此机会露脸在苏家扳回点面子。没成想脸倒是露了,可露出来却邵表姨妈狠狠刮了一巴。
表姨妈借着苏锦瑞的由头,声泪俱下闹了一场,老太爷睚眦必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责令苏大老爷打鼓敲锣给邵家送回礼,搅得省城上流人家皆知这么一出典故。
表姨妈骑虎难下,固然是没讨到好,但要论吃亏,却是二姨太最甚。当着宾客的面闹了这么一出,二姨太是不错也得错,大小姐是不可怜也必须得可怜,于是俩人在苏家的地位彻底颠倒过来。二姨太被收了大房的管事权,做回一个普通的姨太太,苏锦瑞又成为苏家大房金娇玉贵的大小姐,再无人敢怠慢她,连她父亲都时不时要留意下女儿的穿着打扮,生怕她被人克扣丢了他的面子。
二姨太匣子里的贵重首饰被迫收起来,逢年过节再不敢带出来现世。不仅如此,她还不得不忍着心疼,咬牙拆了上好的珊瑚珠,玛瑙串,给大小姐攒珠花,镶带着玩的小物件。若大老爷自南北行得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苏锦香还没有呢,先就得供苏锦瑞带出去,不然呢?老太爷说了,大小姐可不能扮成妹仔。
二姨太与苏锦瑞的怨仇就此结下,在她还没明白什么是怨仇的时候,她的亲祖父,她的表姨妈,她的父亲叔婶一起将她与二姨太拱在对立的两端。这怨仇是天然的,也是无解的,一开始固然与钱银有关,但到了后来,早不是冲汇丰银行里那两万块大洋去了。那是年久日深的怨怒,以及由怨怒而来的不甘。
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一根针一根线都可以成为□□,更何况俩个闺阁女子。她们目之所及只有满洲窗往上四十五度角的一旬天空,她们日日相对,不想见也不得不见,本来只有三分忿恨,一碰面,却莫名其妙总要拿七分十分力气去倾情上演。她们两人说到底都有些身不由己,可正因为心里又都明白那点身不由己,便越发要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争出个尊卑主次,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日子诚然无比热闹,可那热闹是以无趣做底,赢了没什么值得夸耀,输了也未见得可惜。心力都耗费在这等琐碎事上,人还怎么去看头顶以外的天,怎么去知晓大门以外的世界?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自己与二姨太的纷争,她也禁不住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她和二姨太之间,她自有她的出路,二姨太也自有二姨太的所求,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领个面子情就完了,何至于走到不容彼此的地步?
也许从一开始,但凡祖父若待二姨太客气些;表姨妈不借着二姨太闹事让苏家没脸;或者更早一点,父亲不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要给二姨太能扶正的假象,或许她跟二姨太之间也不至于水火不容?
可这里头谁又有错呢?
祖父不过重规矩,表姨妈不过把对母亲的心疼转移到她身上,而父亲,不过是不想看着她继而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些糟心事。
他们每个人都不过顾着自己那点念头,来不及真正替她着想而已。
就连二姨太也没错,她只是个姨太太,胸襟见识都摆在那,又怎么能指望她跳出西关大屋四壁的樊篱呢?
那她自己呢?不是也不过如此吗?
十七岁时,她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她不顾一切朝二姨太扔了木屐时真是恨意满腔。她是那么恨,不仅恨二姨太,恨苏锦香,她连表姨妈、邵鸿恺都一并恨上。她恨不得亲手教训这些人,可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教训的。她从没有一刻如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来她只有十七岁,虽然上了几年的洋学堂,可除了知道点新鲜名词外,她在骨子里仍然是个无所作为的闺阁女子。
怎么办?求父亲吗?苏锦瑞想起父亲看到自己便复杂的眼神,想到他对苏锦香反而毫无芥蒂,甚至会目露慈爱,顿时打消了念头。
整个苏家,能帮她的长辈,还能有谁呢?
她忽然想起了祖父苏老太爷。
苏老太爷不玩含饴弄孙那一套,平素里哪个孙辈也不准进出小洋楼。他对苏锦瑞便是比旁的孙辈好一点,可那一点好也有限,这么多年来,苏锦瑞也就是比苏家其他的少爷小姐们多了点出入小洋楼的机会,能在不惊动祖父的前提下进去打个电话而已。
这样的祖父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她,苏锦瑞自己也没底。
但她那时候到底年轻,有一厢情愿冲到底的念头,她没有多想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小洋楼,阿秀女已经替她打听好了,这天祖父不出门也没访客,两点钟歇完中觉,就会在靠窗的躺椅上吸烟看报,三点钟后,他会换衣裳出门听曲,要见祖父,只有两点钟后这一小段时间。
为了讨祖父欢心,苏锦瑞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细布衣裙,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脸上一点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