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给陆辰拍完照,余亦勤又额外送了他一根树叶包的指骨,之后就带着印花的髋骨回了家。
杜含章则惦记着灵王墓,留在山里到处乱转。
第七峰的山顶还算平坦,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小山坡,他翻过两个山坡,不期然看见了一片倒映着星空的湖泊。
这是一个面积可观的山顶湖,深度未知,天高水长,是个山水俱全的好地方,只是地势上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陵墓,因为自古皇陵的三种封土方式,覆斗方上、因山为陵、宝城宝顶,这里都看不出丝毫踪迹。
拂面的山风吹到脸上,带着一种自然所特有的韵律,湖边的芦苇摇摇晃晃,杜含章的记忆蓦然被搅动,突然就不想往下走了。
他的人生里除了余雪慵,家人也占着很大的比重。
在他还叫方崭的时候,算得上是意气风发,他喜欢到处游走、结交朋友,父亲为此没少训斥他心思浮躁,但却从没给他下过禁足令,杜含章也是因此才能跑得更远,一直跑到西北的边陲小城。
山里的夜风很舒服,杜含章索性在山坡上坐了下来,也不管泥巴会不会弄脏西裤,他放松地将手臂架在膝盖上,视线顺着小臂垂落下去,看见草丛里开满了星星点点的点地梅和婆纳。
说起来他第一次遇到余雪慵,虽然不是在山顶,但湖泊和这些时令花都很像。
当时他还是个逍遥旅人,带着小厮长时在湖边生火煮鱼,锅里正要开,斜刺里就来了个戴着面具的怪人,背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步伐稳健地来到了湖边。
长时看那姑娘啜泣不止,哭得双眼通红,偷偷摸摸地凑过来跟他嘀咕,问他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不是个强抢民女的盗贼。
杜含章却觉得不像,因为那姑娘哭归哭,伏在对方身上的身躯却是放松的,而且她身上的金饰、耳坠、玉镯一样不缺,此外右边的裙摆上也有血迹,像是腿上受了伤。
再看那个男人,脸上是副只露着眼珠子的邪异面具,打扮和着装也不是中原的风格。
他没束发,长发像没出阁的姑娘一样披着,双鬓往后拿珠石和彩线结了些小辫子,身上的长袍是黑底棉衫,上头不知是绣是染,饰满了山川河海和飞禽走兽,从左肩到右肋斜着排开,细看每样都自成一体,总体来看却又遥相呼应地组成了一只曳尾鸾鸟的图案。
这纹样有点少见,他的打扮也独特,寻常人见了都会注意,要是近处的城郭里有这么个盗贼,檄文早就满天飞了,可杜含章一路走来,并没有在城门口的通缉告示里见过他。
于是杜含章只能想当然,肤浅地认为这是一对落难的小情人。
这对“情人”在不近不远的湖边打了点水,又漂了漂姑娘罗裙上的血迹,很快就重新上了路。
杜含章只喝汤不吃鱼,对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吟了首悠关风月的酸诗,念完笑着熄火走了。
之后他南下归家,走了半个月,坊间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西岭山里出了个异族的神仙,一个人端了山贼的老窝不说,还救了城中富商家的千金小姐。
坊间的书商还以此为素材,行动力惊人地编写出了诸多神仙下凡,与民女终成眷属的爱情传奇,大肆刊印贩卖。
鉴于异族和小姐这两个特征,直指湖边遇到的那对“小情人”,杜含章觉得有趣,还专门买了几个版本,翻开看完后又觉得大失所望,因为这些个爱情的套路和牛郎织女,董永与七仙女之类的除了开篇不同,后面的发展都大同小异。
大概这些书中唯一新颖一些的亮点,就在于这次被拿了面具之后上不了天的不是仙女,而是一个仙男。
只可惜世事无常,这个被编进书里的仙男没有和小姐喜结良缘,倒是和他纠缠不休……
不过这么说也不严谨,因为余雪慵早就退场了,是他自己放不下。
可是杜含章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他大哥堂堂中原战神,为了守住酉阳城,被魔族俘虏后拒绝投降,砍下的头颅被供在三丈三高的祭台上七天七夜,城楼上的守军一抬头,视线就能平视到主将的首级。
城里的官兵都说,大将军死不瞑目。
适逢那时内忧外患,朝廷内部也是一盘散沙,厉朝国祚四百余年,到了这一代,终于露出了将尽的气象。
陛下虽无大过,但沉迷炼丹,偏信术士,朝中党派林立,权斗激烈,国库空虚,连边防的粮草都拨不出来,这时的形势已然十分明显,谁接掌虎符,谁就倒霉。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倒霉的一直是他们方家,素日里不合的大臣们都说,方家祖上有几代忠臣,而忠臣之间又是武将居多。
于是他的父亲、叔父乃至堂表兄弟,只要挂着武将的头衔,先后都去了酉阳城。
只有杜含章因为少时不学无术,以至于虽然年龄无比合适,但大臣们愣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嘴吹嘘这位子说不语,他都不听的方家三公子。
杜含章因散漫得福,免去了战场送死之灾,被朝廷不知道是出于监视还是补偿的考虑,赏了一个太史院著作郎的职务。
他母亲杜氏为此礼佛念经,说好歹是留下了一线血脉,可讽刺的是杜含章天天在都城里写祝文,祝福陛下祝福国祚,他的亲人却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地战亡了,还是毫无悬念的那种败势。
都城里的现状也让杜含章失望,败仗连连,总得有人出来为战败的原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