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大雨缓缓平息,虽然还剩下些零星细雨,但浓云转薄,再也遮不尽天光。日光从地裂狭窄的口子上投下来,照在地裂底部的泥水上,地裂里面的一切不再漆黑难辨。
一夜之间,季舒流就憔悴了很多,连嘴唇都变得发白,他在孙呈秀面前强撑的精神渐渐散去,闭上眼睛缓慢地侧躺到地上。
然后他皱着眉更加艰涩地爬起来,因为地上的石子尖锐,硌在皮肤上,躺着比坐着还难受。
他默默对自己说,身上这些伤只是特别疼,不算特别重,自己只是平时过得太好了,意志不够坚毅,才觉得难以承受,如果换成秦颂风,说不定还能支撑着与孙呈秀互相掩护,一起逃出去。
可惜,自言自语一番也不能让人的意志瞬间变得坚毅,疲倦从四肢和腰背的酸涩而起,倒灌入脑,季舒流的手指因为疼痛一直抓着衣服的一角,此刻却软得连衣角都抓不牢了。他感到失血后的干渴,很后悔刚才没有多喝一点带着泥土味的雨水,现在地上也有一点积累起来的泥水,但是浑浊发黄令人作呕,何况旁边那些尸体被水泡了一夜,虽然尚未腐烂,也在散发着异味。
季舒流心想,不如睡一会算了,反正就算运气极差,上官伍真的在秦颂风赶来之前找到他,他也已没有还手之力。但真想睡的时候,反而无法进入沉眠,因为他一定要保存一分神志挺着腰,背后的伤口才不会骤然剧痛。
此时正值夏季,天气应该很温暖,季舒流却感到了冷。四面都是黑褐色的岩石,逼仄狭窄,举头难见蓝天,他恍惚之间,忽然想起潘子云的殒命之地,那个废弃的陷阱。
刚才孙呈秀屡屡跌落,尚且失望不已,潘子云孤立无援、伤重垂危,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在不知多少次的失败过后,接受自己将死的命运,在地上划下遗书?
他的尸身侧卧在陷阱底部,望着冬日的天空,眼睛至死没有闭上。临终前的那一刻,他心中究竟是绝望悲愤、充满不甘,还是感到了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是急着去寻找奚愿愿泉下的魂魄,还是有一刻留恋这些试图把他从绝望悲苦中拉出来的朋友们?
没人知道他今生最后想的是什么。他连导致他殒命的真相都来不及写完,更没有机会留下属于他自己的遗言。活着的时候他求助无门,把满腹沉冤写入戏里,死前他竟也求助无门,最后的话语来不及写下,便随着瘦骨嶙峋的身躯一同僵死。
季舒流悲从中来,蜷在地裂的一角,眼泪无声地滚落,挂在睫毛上,模糊了他自己的视线。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奇怪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声音来自地面,似乎是有个人在吸气,此人的呼吸十分频繁,而且杂音很大,仿佛是只狗托生的,正在到处嗅着什么。
狗的鼻子最灵敏,总是能发现很多人发现不了的隐秘。
季舒流心中一凉,抬起手臂擦擦眼睛。孙呈秀能制造一些痕迹引开上官伍的视线,却隐藏不了血腥气。
他刚刚想到此处,地裂上方就出现一道黑影,有人顺着一条绳子溜了下来,他看上去很年少,只有十五六岁,背后挂着一把弩和一簇箭,而且,他的头巾是黑的。
那自幼习武、身姿矫健的天罚派少年左手拉着绳子一荡,从季舒流面前荡到了背后,然后松开手,飞鹰一般凌空扑下。
季舒流用尽全力,才刚刚挣扎着站起身,就被少年从背后扑倒,伤口上结了一点的痂尽数崩裂,疼得眼前一黑。
少年不知为何,并未呼唤一起搜寻季舒流的同伴,他身边似乎没有刀剑,左手从背后抽出一根手指粗的箭,攥着箭尾狠狠刺下。
季舒流刚才还觉得自己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此刻却明白自己低估了人求生的斗志。他感到四肢百骸犹如灌进一股清气,趁少年抽箭的时机猛力翻身,将他掀了下去。少年的箭原本直贯后心,失却准头之后,从季舒流左手上臂后侧斜着刺入,贯穿了整个手臂,其势不止,箭尖又刺入胸肌之内,竟是把季舒流的左臂钉在了躯干上。
这一箭拔-出-来未必失血多少,留在身体里反而限制人活动,少年飞快地松开左手,再次取出一支箭,对准季舒流后心扎去。
季舒流从后腰到小腿再到脚尖的肌肉一齐发力,飞身蹿出躲开这一击,空中拔剑,回头向少年的腰部削下。少年就地往后滚了几圈,滚出满身满脸泥水,跳起来挥舞着箭杆与季舒流对峙。他年轻的眼睛里好似烧着两团噬人的火,用很小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我哥哥是你杀的,还是那个女人杀的?”
季舒流不知道他为何不想引来外人,但这样自然更好,便也小声反问:“你哥哥是谁?”
少年眼部的肌肉紧绷,绷出许多狰狞的细纹:“我哥哥姓华名由,原属宋掌刑座下,是拥立五公子的第一功臣,被五公子亲自封为大将军,你们这些逆贼,为了给上官肆那个弑兄篡位、心狠手辣的畜生招魂,昨夜将我哥哥残忍杀害。你们一个都别想活下去!”
季舒流于是明白,他哥哥大概就是被孙呈秀杀死的那个射箭之人。当年前赴后继代天行罚的天罚派弟子,下一代居然变成了这等模样。
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临敌经验却显然不少,谨慎地侧身,右手也抽出一支箭,双箭一齐挥舞着向季舒流杀来。他用的是弩非弓,箭杆亦是铁质,剑削不断,自成一套季舒流闻所未闻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