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吃惊又错愕:“你!”
衣飞石尴尬极了。
他这回偷偷摸摸攀在水榭底下听声儿,是跟常清平打过招呼的。
今日负责皇帝安全的御前首领侍卫就是常清平,皇帝要和镇国公密谈,除了朱雨、银雷,不许任何人近身,常清平也很担心出岔子。
这万一镇国公疯起来给皇帝一巴掌,皇帝没被打死,他们这群人也得排队去死啊。
定襄侯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了一下要听壁脚,常清平就假装不知道了。
这人活在御前就得有点眼力价,衣飞石那轻功身手,不和他打招呼就偷偷潜进去,他也发现不了。现在人家故意来打了招呼,那是给面儿,他就装着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还放人进去,那就是私下串联了,事发了照样被剥皮。
有衣飞石在水榭底下听着响儿,常清平也放心。小侯爷从龙潜时就跟着陛下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这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得过?
衣飞石也是头皮发炸,他离着谢茂比较远,毕竟隔着一层水榭底子,谢茂那神奇的感应没察觉到他,他也藏得很好,不管是御前侍卫还是服侍皇帝的宫人,除了常清平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底下。
他耳力好,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很清楚。
父亲下跪时,他就听见了。心里难过又辛酸,父亲何曾这样苦求过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然而,最让他猝不及防的是,皇帝把朱雨、银雷弄了出去,也跟着一声细微的闷响。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想错了,皇帝可能是赤脚踩哪里了吧?
——然而,父亲仓促回避的动静,佐证了他的想法。皇帝居然真的给他父亲跪了!
衣飞石本来轻飘飘地攀在水榭下的一支木栅上,生生给吓得滑了一跤,哪怕他仓促间稳住了身形,没啪嗒掉水里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悬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砸进了水里。
这动静没惊动被皇帝差遣到二十丈外的御前侍卫,惊动了就在头顶上的衣尚予。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
只盼望父亲给点面子,回去再责罚训诫,不要当面把他掀出来——
毕竟是瞒着皇帝偷偷来的,上半年才因擅闯寝殿被陛下训斥过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尴尬了。这屡教不改的左性儿,搁哪儿都不能讨人喜欢吧?衣飞石不想惹皇帝生气,可是,这一次谈话实在太让他牵挂了,皇帝还故意把他绊在长信宫,衣飞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难安。
老实说,后边父亲和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衣飞石都听得很用心。
他能听出父亲疾言厉色之下的爱护与保全,更何况是皇帝直言坦率毫无遮拦的珍爱?
也许,在衣尚予听来,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说喜欢,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谁还敢说皇帝你撒谎了?
可是,衣飞石默默听着,那感受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信任皇帝,喜欢皇帝,所以,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听了心尖儿都会泛起热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样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样子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喜欢得从心窝到身体处处都发软。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把父亲逼到了墙角,父亲居然就把他撕了出来。
——有这么坑儿子的吗?
“臣……”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寝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气的。
时候已近深秋,红日西斜,水里自然泛凉。
衣飞石就这么浑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不敢进来又不敢出去,干巴巴地望着谢茂,只怕谢茂翻脸骂他,哪里像是在外边威风八面的督帅,就像个掉进水坑里毛发耷拉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这时候小风一吹,飕飕地凉。
水榭里半个宫人也没有,谢茂也顾不得生气了,顺手操起榻上搭着的薄毯子冲到窗边,赶紧给衣飞石捂上,没好气地骂道:“你还钉在外边做什么?快滚进来!冻不死你!”
衣飞石忙从窗外爬了进来,裤管里还有凉水牵着线往下淌。
谢茂就没见过衣飞石这么狼狈的样子,顾忌着外边还有个老封建杵着,忙拉着衣飞石到屏风后站住了,伸手在他湿衣裳底下的体表上试了试温度。
所幸衣飞石自幼习武气血丰沛,衣裳是湿的,身体还是暖的,并未冻着。
谢茂放了心,才没好气地松开手,嫌弃地说:“打理好了再出来。”
没多久,朱雨与银雷就奉召而入,一个送来干净的毛巾衣物,一个送来热水,忙前忙后地服侍衣飞石洗漱更衣晾头发打髻子。
衣尚予与谢茂重新坐在茶几边上。
谢茂重新炊水,准备新沏一壶茶,衣尚予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屏风那一处。
朱雨和银雷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内侍,伺候衣飞石时,却和普通奴婢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泰然自若地让朱雨帮他擦身,让银雷帮他烘头发,偶然还会压低声音吩咐一句,我要这个,不要那个。哪怕是隔着一道屏风,衣尚予也能听出儿子在皇帝跟前的随意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