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衣飞石知道皇帝为什么生气,就要老实跪着给皇帝服软说些甜话,才起身就被谢茂拉住了:“坐着说。”
“若是你办差出了差错,犯了国法大律,自然应该跪下说话。”
“如今你与朕说些闺阁密语,万事都不相干的,跪下做什么?有些事跪下搪塞得住,”
谢茂轻轻攥着衣飞石的手腕,不怎么用力,五指掌心却都贴在衣飞石的胳膊上,无比贴近,“今天不行。”
衣飞石小声说:“……也没想过搪塞陛下呀。”
“为何不辞而别?”谢茂直接问,“你以为是朕下旨要囚马万明?!怕朕拦着你不许出宫,所以干脆就不搭理朕,自己走了?”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惊呆了,愕然道:“陛下?”
“说。”
衣飞石赌气道:“我要跪着说!”
“你还跟朕闹脾气了?朕冤枉你了?”谢茂没好气地问。
衣飞石到底不敢和皇帝太过犟嘴,低头委屈地说:“陛下就是冤枉我了。若我以为捉舅舅是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敢出宫去保人?陛下认为我这样狂妄悖逆,就敢抗旨么?——臣冤枉!”
谢茂就没理清楚衣飞石不辞而别的脑回路,这会儿被衣飞石戳中了他牛角尖中的漏洞,他也愣了愣,是啊,小衣九成九是不敢抗旨的吧?若他以为朕要捉他舅舅,他岂敢出宫捞人?
可衣飞石若不认为捉马万明是他的旨意,那又是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呢?
“好,你说是朕冤枉你了,那就是朕错了,朕怪错你了。”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那你告诉朕,为什么?”
衣飞石低头,半晌才小声说:“我最近不听话。”
谢茂又被他一句话镇住了,不听话?哪里不听话了?谢茂觉得最近小衣乖得很,不止最近,除了相识最开始那一段时间,衣飞石一直都很乖。衣飞石却觉得他自己不听话了?谢茂都懵了。
“陛下不许我出宫,我总想出宫。”
不许我出族,我坚持出族。
这是衣飞石和谢茂最近隐隐较劲的矛盾。
谢茂作为上位者,半点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同样一件事,谢茂觉得是小事,压在衣飞石心头就是巨石。衣飞石觉得自己的坚持是“不听话”,可能会惹皇帝震怒制裁,谢茂却全无知觉,撑死了觉得这是“哎,下回怎么哄哄小情人”的小烦恼。
衣飞石才小声说了他的想法,谢茂立刻就明白了,皱眉道:“你觉得,你‘不听话’了,朕会借着马万明的事拿捏你,教你‘听话’?”
“也不全是……”
衣飞石是这么想的,不过,这只是他怀疑的一种可能,不占十之一二。
他当时之所以不想去禀告皇帝,怕的是“万一”皇帝要借机驯服他。说到底,主要还是因为他不信任龙幼株,怕这个“万一”耽误了他出宫的时机,龙幼株就把马万明屈打成招了。
衣飞石坦诚的理由,简直比衣飞石怀疑谢茂要弄死马万明,更让谢茂难受。
谢茂气得肝儿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自问一心爱惜衣飞石,从来不曾使计逼迫拿捏,确实因为某些想不到的意外,他委屈过衣飞石,比如那几碗清水羊肝——可是,他何曾对衣飞石用过龌龊的手段?就因为衣飞石“不听话”,他就借着衣飞石小舅的性命教训衣飞石,这是骂他无赖,还是骂他暴君?
是,朕是无赖,朕是暴君,可那是对别人!朕何曾欺负过你?辜负过你?
谢茂生气又不能吓着衣飞石,只能生生憋着。他坐在茶桌前,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去,慢慢地说:“朕不会这样。小衣。”
他想着衣飞石刚才大喊冤枉的心情,希望衣飞石能对自己感同身受,“你冤枉朕了。”
谢茂隐藏情绪的功力极其深厚,面上丝毫看不出他伤了心,一举一动都和寻常动作相差无几,连口吻都是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情绪。
然而,旁人听不出来,衣飞石能察觉出来。
皇帝那一瞬间的窒息与疼痛近乎实质,衣飞石听得心口一闷,忙解释道:“不是的,陛下,我心里也没有一定认为陛下要教训我,我就是怕万一……”
这么说,好像也不见得多令人高兴?衣飞石也觉得自己辩解不清了,显出一丝颓然。
他低下头,认罪道:“是我性子不好,凡事未言胜先言败,总做最坏打算。”
“误解了陛下,求陛下责罚。”
谢茂已将盏中热茶饮尽,一口气渐渐沉了下去。
他看着衣飞石紧张颓丧的模样,似是害怕后悔极了,刚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还能怎么办?
“也不是多大的事,说开了就好了。你以后记得,凡事胜啊败的,都不重要,多来问一问朕……”哄呗。谢茂轻轻抚摸衣飞石紧蹙的长眉,让其慢慢舒展,“朕几时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