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与臣但凡有了龃龉,也要不发脾气,不说怪话,夜里宿在一处。”
这确实是谢茂再三向衣飞石要求过的话。情人之间吵嘴,当然不能过夜。谢茂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为了职守问题争执——白天在单位公事谈不拢,晚上家都不让人回了?
谢茂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道:“退下。”
“陛下为何不相信臣?臣所言句句是真。”
衣飞石觉得眼前的皇帝也变得好陌生,这还是那个总是搂着他亲吻说甜话的皇帝么?
“臣与黎王有何情意?他给臣多少好处,能让臣为了他得罪陛下?他给臣的好处,难道还能比陛下赐予臣的更多么?臣是傻子么?臣在陛下心目中,真的就是分不清内外亲疏的傻子么?”
“陛下该知道的,因大郡主之事,若这世上有谁希望黎王坏事一蹶不振,臣才该是第一个!”
身边有下人服侍,衣飞石没有说得很明白,可是,他和皇帝都明白他所指为何。
谢团儿因出身黎王府才得了皇帝青眼,被皇帝列为嗣女第一候选,若黎王被皇帝所厌恶,谢团儿的身份自然就会与如今天差地别。她不做嗣女,衣飞石一直烦恼的事情就少了一半。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他说的原本都是真话。
然而,任何有道理的真话,也无法说服一个在气头上偏信偏怒的人。
衣飞石越是极力想要说服谢茂,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谢茂,谢茂越是厌烦。
谢茂几百年的修养都用收敛火气上,根本,衣飞石却仍旧不肯离开,一直在他身边“狡辩欺哄”,他耳心发热,眼底浮起一丝病态的潮意,不顾朱雨阻止,将一口冷茶灌下去,非但压不住心火,反而让他体内冷热交织,胃袋里冷得有些想吐。
“朕好言好语让你出去,你听不听?”谢茂咽了一口渍梅,试图压住此时的不适。
衣飞石已察觉到他反常的动作,再不敢说什么为了谁的事,急道:“听,听。臣这就走。陛下息怒,陛下先请太医来看一看……”一边说走,一边上前扶住谢茂。
见谢茂蹙眉抿嘴,他立刻就抱起榻边放着的粉瓷痰盂,送了上去。
痰盂里边盛着浅浅一瓮香汤,怕皇帝呕吐时水溅起来,衣飞石顺手就把手里的手帕子扔了进去。
然而,那手帕被他擦过嘴角鲜血,入水就濡湿出一片血色。
谢茂本就难受,看见这颜色味道就更受不了了,立时干呕了起来。断断续续将激在胃里的一口冷茶呕了出来,倒也没有多少秽物,不显得恶臭。谢茂本就受了风寒,越显精力不济。朱雨不敢再奉茶,捧了炊热的泉水送来,谢茂漱了口也不曾喝,看着衣飞石说:“朕今日没力气和你浑说……”
“臣这就走。”
衣飞石忍着痛楚答应一句,将捧着的痰盂放下,俯身磕了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他才刚刚离开,软在榻上的谢茂闭目稍息片刻,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
朱雨正带人宫人蹑手蹑脚地收拾残局,榻上养息的皇帝却倏地睁开眼,不耐烦地将茶几一掀,那一套皇帝近日最喜欢的松鹤延年紫砂茶具就纷纷摔落在地,砸了个七零八落——
“叫他回来!”谢茂道。
朱雨亲自跑了出去,殿外秋雨淋漓,衣飞石正在穿衣裳,银雷帮他撑伞,所幸还未出去。
“公爷,圣人宣召!您快跟奴婢进去。”朱雨道。
衣飞石正在叮嘱银雷马上去请太医,闻言也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
皇帝做事从来说一不二,这样朝令夕改的情形极少出现。他连忙将身上的外披解下来,匆匆进门,屋子里茶具摔了满地,看上去一片狼藉,歪在榻上软枕中的皇帝看上去就更狼狈了。
“陛下,陛下。”衣飞石跪在榻边,眼巴巴地望着谢茂,“臣错了,求您别生气。”
谢茂没好气地坐起来,说道:“朕不过夜里吃了凉,两副药就好了。”
衣飞石不敢和他顶嘴,只低头拉住他的手,不肯放。
他这样依依不舍的模样,远比喋喋不休坚持“蛊惑狡辩”的衣飞石更让谢茂心动。
只要衣飞石不开口“狡辩”,谢茂就能想起二人往日的恩爱,哪怕只是拉着手,肌肤相触的甜蜜回忆也会涓滴不绝地流入心底。
谢茂看着他肿起的右颊,细看嘴角还有残破的血丝,低声道:“朕气急了。”
“你太可恨了,朕想打你,又舍不得打你。朱雨手轻,朕只想让你稍稍疼一下,知道朕生气了,就不敢对朕撒谎了……”谢茂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摸他肿起的脸颊。
“你这样大的气性,就不许朱雨动手?宁可自己打成这样。”
“臣不敢和陛下置气。”衣飞石连忙辩解。他并没有心高气傲,不许皇帝近侍掌嘴。在奴婢皆如器具的年代,朱雨动手和皇帝亲自动手有什么区别?不肯叫朱雨动手,岂非就是不服皇帝责罚?
谢茂才在他脸上爱抚片刻,朱雨就懂眼色地递来了消肿的药膏。
谢茂用毛巾擦了手,用指尖沾了一点,慢慢推在衣飞石肿起的脸颊上,见衣飞石低垂眼睑乖乖地伏在自己身边,半点没有对抗攻击的情绪,他又想起往日衣飞石的驯服甜美,更不想和衣飞石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