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把剩下半杯残酒迅速喂进他嘴里,低哼道:“爱卿以为呢?”
“臣壶里的蜜水,甜不甜,臣自然知道。”衣飞石咽下蜜水,道。
前些年,衣飞石自觉酒量太浅。比不过太后也罢了,居然连皇帝都比不过,实在挂不住脸面。所以,他刻意锻炼酒量,每日喝上一点儿,争取下回赴宴时不再一杯倒。
如今,他已经不折腾自己了。
——酒量不好就不好吧,有本事跟我比射箭啊!
早几年他就想开了不和自己为难了,不过,往日都是喝些稠酒。皇帝、太后都知道他的酒量,从来不会强劝他,自己拿主意沾沾嘴,偶尔还能故意跟皇帝装个醉,玩玩“酒后吐真言”的把戏。
至于席上直接禁了酒喝蜜水,这是他最近才有的习惯。
这种极私密的小家宴里,皇帝和太后经常暗中打机锋。有时候他晕陶陶地不怎么注意,很重要的事就被敲定下来了。比如说,黎王府世子谢圆的婚事。
皇帝开释黎王的理由,就是要他出面操持世子婚事。太后回宫的“理由”,也是替谢圆选婚。
这几个月来,皇帝始终不曾召见黎王,也没有给黎王任何旨意,被圈了十年的黎王闷在府中非常低调,除了几个宗室王爷登门拜访他亲自接待之外,一律闭门谢客。黎王妃则经常递牌子进宫,一则探望在醒春山房养胎的长女,二就是跟太后一起商量谢圆的婚事。
京城淑女闺秀不知看了多少,门第家世斟酌了一轮又一轮。
黎王妃不欲高娶,太后却不得不顾忌皇帝的想法,说来说去,最终选定了黎阁老的长孙女。
吓得朝野又是新一轮震颤!
内阁首辅陈阁老近年风痹日重,吴阁老与单阁老皆年事已高,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陈阁老乞骸骨,吴阁老必然随之告老。皇帝态度也很明确,单阁老与林附殷有亲,凭这一条,首辅之位就与他无缘。
新入阁没两年的沛宣文、李玑两位阁老资历尚浅,太平朝的下一任首辅,必然是黎阁老。
嫁个未来首辅的孙女给黎王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平朝的特殊之处在于皇帝没有后妃,目前宫中所有的合法皇嗣,皆不是皇帝亲生,也就让很多宗室都觉得自己离皇位非常近——大家都是收养的,从王子王孙变皇子皇孙,不就是换个玉牒的事儿?
谢圆与皇三子谢沃、皇四子谢泽一样,都是自幼养在宫中。论血脉亲近,谢圆的祖父是文皇帝,比曾祖父是仁宗的谢沃、高祖父是太宗的谢泽都要强得多。
一旦皇帝想要立谢圆为储君,也就是去太庙祭拜祖先,再让宗正寺给他换个玉牒,多简单不来?
衣飞石对此十分忧虑。
旁人只以为皇帝想立谢圆,只有他知道,皇帝这是在给谢团儿寻找臂助。
——黎洵有个极有才华的女儿黎簪云,曾在宫中负责三位郡主的教养,哪怕太后离宫之后,皇帝也没有把黎夫人放回家去,反而命她守着东皇阁,偶尔去给两位皇嗣讲诗经。
论身份,黎夫人与经筵日讲的太傅们完全不能比,然而,但凡皇嗣老师们有的待遇,黎夫人一样不缺。有个当阁老的亲爹在朝,己身又是寡居,朝野上下很少有人对皇帝给她的待遇表示抗议。
早些年就有人浑叫黎簪云为“女太傅”,抬她讽刺鄙薄听事司的龙幼株——
衣飞石看得明白,不管是黎簪云还是龙幼株,都是皇帝安排入朝为嗣女铺路的棋子。
黎簪云有出身有家族,走的是坦途正路,龙幼株则行阴私鬼域,剑走偏锋。
二女一正一奇,黎簪云在上书房的地位已经可与太傅比肩,龙幼株的听事司借着打击贩奴遍植天下,又凭着各地兴办的作坊渐成声势。
不管朝臣抬谁踩谁,有了黎簪云与龙幼株的高居朝堂之上,女子入朝已成定局。
嗣皇帝的合法身份来自于嗣女,谢茂不喜欢嗣女太强势,可嗣女本身立不住,继承她血统的嗣皇帝也就是个笑话了。所以,谢茂欲立嗣皇帝,首先要做的,还是得给立嗣女造势。
扶龙幼株入朝确实很难,可龙幼株只是谢茂撕开举业垄断的一道口子,黎簪云也没有通过科考吏部选官,直接就走后门混成了太傅级别,甚至还有极其痛恨龙幼株的朝臣,甘愿为黎簪云举旗呐喊——
好男不跟女斗,皇帝偏心龙妃,咱们是斗不过了,这不是还有个黎妃吗?让妇人打妇人去。
这群人脑子里只有男女之间那一点儿事,自然就更想不到皇帝的真正图谋了。
他们在借黎簪云打压龙幼株的同时,必然就会强调黎簪云身份的正统,给黎簪云无数补丁光环,阁老府的千金与亡国的罪女如何相比?守贞的寡妇与失身的妓女如何相比?才华横溢博古通今的才女和出身蛮虏国的野蛮人如何相比?一个女太傅,一个皇帝私奴,真是天壤之别啊!
谢茂也无所谓朝臣抬举哪个,打压哪个,反正都是妇人,和嗣女一样性别的妇人。
替谢圆纳黎洵长孙女为世子妃,确实一场联姻。
不过,这场联姻的重点不是黎洵,而是皇帝要替谢团儿拉住那位住在东皇阁的女太傅,黎簪云。
衣飞石什么都看得明白,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两边都在窃窃私语时,长信宫大宫女林秀品悄悄进来,在太后耳畔低语一句。太后咽了半口茶,将茶碗放下,耳力惊人的衣飞石立刻就转过头来,顺便扯了皇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