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来了。”衣飞石尽量平静地说。
在谢茂跟前彻底克制情绪,是衣飞石遵行了一辈子的修养。
大多数时候,衣飞石展露给谢茂的情绪都经过了一轮筛选。在与谢茂相伴的漫长岁月中,他也会和谢茂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偶尔顶嘴,那是因为他确认谢茂喜欢这样。其余时候,衣飞石都会审时度势地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的情绪给谢茂带来困扰。
一开始当然是因为君臣身份所带来的桎梏,后来衣飞石明知道谢茂心爱自己,绝不会因自己的真实情绪怪罪不悦,他也从不会肆无忌惮地用情绪攻击谢茂——他已经习惯了讨好谢茂。
喜欢一个人,就忍不住费尽心思地讨好他。
这与对方是否有权力制裁惩罚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衣飞石从来没有惩罚谢茂的权力,谢茂依然会费心讨好他。
此时也一样。
重新被谢茂熟悉的臂膀环抱住,衣飞石即刻将自己先前的疯狂镇压下来,迅速恢复平静。
在找不到谢茂的半个小时里,他有多少惶恐、惊骇、后悔,全都不会让谢茂知道。
那些负面情绪对事态毫无助益,摊开来告诉谢茂有什么用?让谢茂得知他的无能,还是用他的无能证明他对谢茂的在乎?再用这种“在乎”换回谢茂给他的恩抚和爱怜?衣飞石不至于那么低级。
他控制自己缓缓放松下来。只是,他与谢茂反抱住的手一直没肯放开。
除非闺阁秘室之中,衣飞石很少会主动与谢茂这么拉拉扯扯。他的一切都显得很平常,唯有这抱着不肯放的姿势,泄露了此时的心情。
衣飞石不可能不后怕。
——如果谢茂没能回来呢?
他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为什么那么笃定,陛下去了就一定能顺利回来?
那是陛下。不是帐下袍泽,也不是朝上同僚。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敢毫不犹豫地将陛下使作刀兵,随意安排差遣?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把陛下当陛下,唯有我,我不能。
我怎么能这样?
“修者皆有天人感应。”
谢茂将衣飞石紧绷的背肌推开,帮他放松下来,声息低沉温柔,“若有危险,我不会孤身涉险。你总该相信我的判断。”
谢茂永远知道怎么安慰衣飞石。
简单一句话,首先将独自去捕猎之门的责任划归他自己的决定,其次就搔中了衣飞石心中最痒处:你为什么会提议我去捕猎之门?因为,你也有天人感应。你知道我不会出事,才会有了这个提议。
事实上,谢茂也确实没有出事。
衣飞石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的后怕与愧疚仍旧消散了许多:“臣死罪。”
“只稍微有一点儿时间,我就教你,我会的一切都教给你。”谢茂也不顾二人都在污水中打过滚,满脸污浊,抱着衣飞石在脸颊额头亲吻数次,小意安抚,声音中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又似玩笑,“以后冒险卖命的事都交给你了,我再也不去了。——只叫我在家里坐着喝茶听信儿。”
衣飞石被他搓得迷糊,身上松下来,心里也放松许多,不住点头:“是,是。”
容舜也在附近帮着搜寻谢茂的下落,这会儿才发现谢茂已经和衣飞石接上头了,一路涉水摸过来:“先生,老师。”
衣飞石松手往旁站了一步,又被谢茂扯了回去,非要牵着手。衣飞石就让他牵着。
“宿夫人呢?”谢茂问。
衣飞石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宿贞和常燕飞都不见了。
古卓浪被咒杀之后,他就赶去迎接谢茂,没接到谢茂又开始疯狂地寻找,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容舜解释道:“妈妈才看了您给的文件,刚才和常燕飞一起,说是去找爸爸了。”他仍旧称呼宿贞为“妈妈”,言辞间也没听出他对宿贞有多少怨恨,“先生,您是不是……救了妈妈?”
刚见面时,宿贞就一副快要死掉的状态,跟着众人跑了这么远,越跑越精神,这也太反常了。
“你想问她还会不会死?”谢茂道。
“是,她会一直健康吗?”容舜关切地问。他才送走了生母,哪怕宿贞对他不好,那也是他憧憬了近二十年的妈妈。无论宿贞对他做过什么,他和宿贞是什么关系,他都不会希望见到宿贞的死亡。
谢茂不禁失笑:“没有人能一直健康。人老了,难免会病会死。”
衣飞石和石一飞是同一个人,宿贞就是衣飞石今世的生母,这层身份注定了谢茂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如容锦华那样死透了的是没办法,宿贞这不是还好好儿地留着一口气么?必须救活。
——说到底,如果谢茂真的想要解决一件事,或说讨人喜欢,他总会有办法的。
单看他愿不愿意做,或说,他认为值不值得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