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收紧了笑,人向后仰着坐好,点头道:”欸,就是那个,你啊能帮我照照看,啊是白内障啊?我最近么总觉得看不太清楚东西。”他边说边往检查眼睛的仪器上靠,下巴已然搁正了位置,道:“啊是这样啊?我位置啊对啊?“
赵医生看看手表,道:“那还是拿个号吧。”
男人望着那仪器上的两个圆圈,说:“你啊记得高中那时候那个大侠啊?”
狄秋一看何大侠,何大侠瞥着那男人,双手抱在胸前,比着那毕业照来回地看,来回地思量,没响。
男人又说:“那天出去吃饭碰到他弟弟了,你啊记得啊,之前不是来找过你嘛,高三毕业典礼么,他高三都要毕业了,我们毕业照都拍过了,他突然就不来上学了,后来么就什么见义勇为死掉了。他弟弟跑到学校里来,脸上都没表情的,穿一身黑衣服,手臂膀上还戴了孝,他喊你出去,我们差点帮你去叫班主任,你啊记得?我那天又看到他了!样子一点都没变,黑着张面孔,好像别人欠他几百万一样,边上还有个女的,哦哟,吓死人了,脸上一块疤。”
赵医生默不做声,找了张纸写了几行字,递给了男人,说:“你去拿药吧。”
男人笑呵呵地接过那纸,从仪器上挪开了下巴,道:“我年纪这么轻不会得白内障的吧?”
“死不了。”赵医生盖上了笔盖。
男人一怔,笑了笑,起身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又一个哭哭啼啼,红着眼睛戴着口罩的女孩子进来了。
狄秋说:“我们也走吧。”
何大侠说:“做鬼有方便的地方,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总的来说还是方便的地方比较多。”
他穿过赵医生的身体,出去了。医院大厅里聚了不少人,哄哄闹闹,孩子拉着大人的手,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只用另外一只眼睛小心地打量世界,老人拄着拐杖,双目混浊,无精打采的,像要睡着了。液晶电视在播激光治疗近视的广告,何大侠和狄秋坐在相邻的两张塑料凳上仰着头看广告。
何大侠问狄秋:“你没试过吗?”
狄秋说:“我没近视啊。”
何大侠道:“我是说去看看以前的朋友,同学。你不好奇啊他们过的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样子。”
狄秋说:“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这么自我?”何大侠把腿往前伸,人往下滑,摊开了身体坐着,“还是你怕他们中的某个人其实和你有点关系,比如暗恋你啊,喜欢你啊,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把自己搞成这样。”
狄秋说:“我这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何大侠道:“你朋友也没得到半点好处啊!”
狄秋撇撇嘴:“这样坐舒服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狄秋便也试着把腿完全伸开,由着身体向下滑,只有半个屁股还沾着椅子,他看着自己的脚,问何大侠:“那你后悔么?”
“你不能这样吧,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用我可能不想回答的问题来堵我的嘴?”何大侠说。
狄秋笑了。何大侠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回答你,我不后悔。”
他说:“我活着的时候,他们觉得耻辱,我死了,见义勇为,倒是件光荣的事,我这是造福父母。”何大侠还说:“我回家看过,一切都很好。”
狄秋道:“就是清明没人给你上坟。”
何大侠踢了下他的脚,狄秋跳起来,站着拍衣服,拍裤腿,人笑笑的。
何大侠还坐着,看着狄秋道:“父母爱孩子,孩子也爱父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世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大侠还是问他:”那你后悔吗?”
狄秋无奈:“怎么又回到我身上来了!”
“你刚才没回答不就回到你身上来了。”
“回答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不回答就说明你连直面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狄秋认输:“我是没勇气,天要黑了,我要走了,明天再陪聊了。”
他走到了医院门外,何大侠说:“哦对了,小白让我带句话给你,让你不用去订西装了,她找到人拍婚纱照了!”
“啊?”狄秋站住了。
何大侠大声地问,用力地挥手:“你干吗失魂落魄的?你喜欢她啊?”
狄秋用力地摇头,大声地说:“告诉摄影师,不要p掉她的胎记!再告诉她,我不希望她和小灰在一起,我不喜欢他。”
狄秋去了棋牌室,去得太早了,大厅里都只有小猫三两只,老板娘在吧台里擦烟灰缸,见到狄秋,好一阵嘘寒问暖,硬塞给他一盒牛奶,一包香瓜子。狄秋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眼看老板娘提着拖把上楼了,一歇,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拿着扫帚和分箕在楼道口露了脸,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瞄了眼大厅,看到狄秋,点头致意,拿了个干净的烟灰缸过来给他,派给他一根香烟,擦亮打火机送上火苗。狄秋忙要起身,男人说:“倷坐,倷坐。”(你坐,你坐。)
狄秋道:“孙老板好。”
“喊啥个老板架。”孙老板笑笑,自己也点了根烟,坐在狄秋边上,手一扬,烟雾袅袅,他道,“今朝蛮早。”(喊什么老板啊。)(今天蛮早。)
狄秋笑说:“不早凑不上桌。”
孙老板也笑:“今朝包间里帮祝老师笃搓啊?”(今天在包间里和祝老板他们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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