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在医院的时候,总是跟着洁洁,作她的跟屁虫。她去厕所,他就在外面等;她去找医生办出院手续,他就听医生教训她,问她昨天干吗去护士站偷药,监控都拍下来了,洁洁说她应该转去广济(苏州的精神病医院),医生把她赶回了病房;她给小灰打电话,他还听着,他听不到小灰说了什么,只听到洁洁应声,看到她笑笑地说:“不能开工了,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要不要过来?”她又笑了笑,说,“随便。哦。”
洁洁回到病房,他也跟着回去,不言不语。
医院里很少见到鬼,即便有一两只,也都不爱说话,都是才死的人,新作的鬼,在某间手术室的门口徘徊了阵就再见不到了。
傍晚四点多时,洁洁躺在床上阖上了眼睛,狄秋也就走了。
洁洁的女儿一直在住院部楼下,她有个很喜欢的位置,自行车库的一辆粉色淑女车,似乎是一个护士的,她喜欢坐在那上面,假装自己在骑车。狄秋去找她,两人老远见到对方,女孩儿一下窜到了狄秋面前,拦路虎似的张开手臂,咄咄逼人地问他话:“她午饭吃了什么?”
关于洁洁,她每天都只问这一个问题。狄秋每天都回答她:“她的胃还是不太舒服。”
之后,女孩儿就只是不停打听狄秋的事。她问他:“你今天又去打麻将啊?”
狄秋点点头,女孩儿嘲弄他:“赌虫。”她道:“你就不能找点别的事情干干啊?”
狄秋说:“有啊,我帮人看风水。”
女孩儿说:“你爸妈不管管你的啊?”
“管不着啊。”
“野孩子。”
狄秋笑了。女孩儿还问他年龄,身高,体重,爱吃什么,挑什么嘴,追过哪个星,喜欢哪个足球队,篮球队,事无巨细,刨根问底。
狄秋一一回答之后,和她道:“你不想你妈妈有一个只有晚上才能见到的男朋友吧?女孩子很容易疑神疑鬼的,对她也不好。”
女孩儿急得直揪自己的头发:“那你费那么半天劲回答我干什么啊?”
狄秋没响,女孩儿大叫道:“她都三十多啦!大龄剩女啦!没个男朋友,自杀给谁看呢!”
“鬼也在乎这个?”
“鬼不讲人讲啊!周慧敏过了三十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她的鱼尾纹啊!”
狄秋愣住,奇异地打量女孩儿:“周慧敏你从哪里认识的?最近电视台重播《大时代》啊?”
女孩儿跺了他一脚,跑回车库里,跳上那粉色的脚踏车,手肘撑在车龙头上,捧着脸蛋,不响。狄秋走近了,斜倚在辆老凤凰的载人位上,也不响。
一歇,狄秋说:“她是大人了,大人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女孩儿辩道:“比小孩儿高,比小孩儿多读过几年书,多吃过几年饭,几斤盐就是大人了吗?你知道心理年龄吗?”
狄秋看她,说:“一个人智力没有缺陷,心理是小孩儿,阅历是成人,问题就大了啊。”他微低下头,看着脚,轻声说:“人不能总想着躲进谁的怀抱撒娇,人和人就是会分开,你在乎别人,别人就是不在乎你。”
“你放屁!”女孩儿哭了,指着狄秋骂:“你天煞孤星,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喜欢,你……你……你不许这么说她!你胡说八道!”
狄秋连连点头,女孩儿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掉,说:“我在乎她,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哪有妈妈不爱孩子的?但是我笨,我学不好!我蠢死了!我还一点痛都忍不了!我明明那么喜欢她,她是我妈妈……”女孩儿从脚踏车上掉了下来,瘫在地上,浑身往外冒青烟,她抽抽噎噎地说:“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呢?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连我都想从她身边跑开……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妈妈……”
天黑了,周围的路灯光忽而很亮,宛如白昼。狄秋看不见那女孩儿了,他点了根烟,吃了歇,若有所思地说:“天煞孤星……以后还是少看点电视吧,不要看太多大人演的东西。”
狄秋站好了,拍拍屁股,他打算立刻就去棋牌室报道。
棋牌室里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些人:祝老师,安妈妈,桐桐。祝老师用保温杯吃茶;安妈妈只有在分析麻将局势时话才多一些;桐桐也是老样子,香烟一根接着一根,聊这个,说那个,对任何事都要发表点感慨。隔壁也还是有人相骂,自动麻将桌洗牌时发出的声音仍然震耳欲聋,狄秋在摸牌、等牌,吸二手烟的空当吃大馄饨。
桐桐和他搭话,道:“每次都是吃馄饨,啊能换换口味的啊?”
狄秋笑笑,喝馄饨汤,道:“从一而终不好吗?”
祝老师故弄玄虚地摇晃着一张麻将牌:“哀张唔笃肯定有人要葛!”(这张你们肯定有人要的!)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祝老师放下牌:“北风!”
众人嗤笑,安妈妈都笑出了声音,祝老师不无得意,摇晃起了脖子,道:“我看小狄么还经常吃吃炒面葛哇。”
桐桐接道:“从二而终,已经强过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了!”
狄秋哈哈笑,放下了碗,揩揩嘴巴,张张出过的牌,说:“一条吧。”
祝老师碰了,把狄秋的牌归到自己的花牌里,推倒两只一条,凑成三张,出了张五万。他拿起包云片糕,问道:“啊有人再要吃点?”
祝老师的丈母娘也走了,虚岁满打满算才七十三,勉强过了古稀的门槛,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