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吃午饭,一整天就在馆内消磨,先是绘画馆,再是古埃及馆和古罗马馆,大部分是仔细看,少数是走马观花。临到离馆,望着头顶翻滚的浓云,再看到其他步履匆匆的路人,他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滂沱大雨便从天而降。来时艳阳高照,傍晚大变天,饶是及时上了出租,他还是浑身上下湿透,寒意顺着往骨髓里钻,要人直打哆嗦。出租车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性,看他模样实在可怜,主动把空调温度打高,还找出毛巾让他稍微擦下头发。他连声道谢,对方却只是摆手,让他快些回家。
回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洗澡换衣服。他冻得嘴唇泛青,喷嚏不断,说话嗓音都变了调,直到热水漫过背脊,将寒冷驱逐,才终于生出一些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他洗完澡,正考虑要不要不吃晚饭直接睡一觉,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开门前他以为是尹时京回来了,没想到是女佣lea。
女佣端着掺了白兰地的巧克力供他驱寒,还说那边有个人找他。
工作间的窗帘松松地拉上,只有一盏摇晃的白炽灯作为光源。
屋内的摆设无比简单,除了那些蒙着布,完成或未完成的雕塑就只有一副画架两把椅子。
不过是吃个晚饭的功夫雨势就转小,淅沥沥的,水流在玻璃上形成网络,又在地砖上投下一圈圈的波纹,宛如潮湿的水底。萧恒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的人没有像是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
“阿姨,你找我有事吗?”萧恒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的思路卡住了,有些静不下心来,想要个人陪我说说话。”尹琼放下笔,站起来,走到那完成了一小半的雕塑身边,揭开上头盖着的湿布,让它暴露在视野下,“不会打扰到你吧?”
“不会的,我对这些也很有兴趣。”
萧恒注意到她没有完成的半张画,画的是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年轻男人,牵着狗走在桥上。
“就是它吗?”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干脆不再多想的萧恒抬头看那尊雕塑。
“是啊,就是它,我可算是为它操碎了心。”
尹琼不急着动手,只是站在远处慢慢端详它,仿佛要把每一个小细节都牢记在心。
在萧恒眼里,它已初具一个人的轮廓——从骨骼和肌理的分布来看,应该是个年轻男性。它的五官模糊,肢体语言也暧昧不清,离完成应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不知为何,光是这么一个粗略的黏土人形,他就能看出某种近乎于活着的宁静。
“我不太懂雕塑,但是它就像活着一样。”他低声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是吗?”尹琼伸出手比量它各处的比例。
不知道是太过感性还是事实如此,从萧恒的角度看去,她仿佛要拥它入怀。
她的背影单薄且瘦弱,仿佛《罗丹的情人》里某一幕场景投入到现实里。
“嘘。”刹那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从桶里取了黏土在它的躯体上涂抹、修补,又用刻刀剔去多余的部分,将它一点点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见她投入,萧恒不再说话,拿起她搁置的笔,在一张新的画纸上涂抹起来。
窗外的冷雨仍然在下,玻璃上很快凝结起一层细密的雾气。他本来只是想凭借记忆画一下白日里的卢浮宫,但下笔总有犹豫——犹豫了太多次不如停下。
“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等尹琼忙完一个阶段坐下来休息,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有事。
“那副画,他……”他欲言又止。
他想起来这画上的男人像谁,或者说,是尹时京像他。
“你不都猜到了这是谁。”尹琼坦然承认,“是的,是他爸爸,血缘上的那个。”
当初尹家二老对她大发雷霆,多次逼问她男方的身份,她都没有说出对方究竟姓甚名谁,只一口咬死尹时京是自己一夜春风的产物。萧恒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对自己讲述那神秘男人的事情,就像他怎么都想不到里面居然另有隐情。
“我不记得为什么我要生下他了。”
她和尹时京那姓名不详的生父起初的确是yī_yè_qíng。
对方是巡回乐团的大提琴手,谈吐优雅,多情英俊,令她沉迷无可自拔。一夜之后,他们谈了小半年的恋爱,但半年里从未考虑过更进一步的关系——她有学业,他更不愿安定下来。等热恋的激情过去,两人频繁争吵冷战,最后因为乐团将要去往奥地利发展,两人草草分手。
“分手以后一周左右,我意识到自己怀孕。我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那段时间我总是喝酒,还有可能用了不该用的药,不是大麻,是感冒药。医生建议我生下来,他们总是这样,搞人道主义那一套。我回到住处,日子稀里糊涂的过去,直到四个月第一次胎动,我才意识到我身体里真的有个小孩而不是肿块。”
她凝视着那尊人像,笨拙的黏土在她纤细的手指下有了生命和形体,却谈论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另一个生命。
“在我决定生下他时,我哪里知道怀孕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会胖,会呕吐,会失眠,会水肿得不像样子。我属于妊娠反应很严重的那种,好几次实在受不了,都想打掉他,可电话都拿在手上,却怎么也拨不下去号码。犹豫着犹豫着就到了分娩的那天。他是早产儿,不足月,因为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