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回想过去的十余年中,我虽的确还自诩以开明平等,然而身在富贵场中,被人奉承得久了,有时的确也是骄纵任性得很。我从前的宫人们都和我要好,然而她们被母亲逐出去了,我除了对几个为首略照拂一二,也没为她们做些什么事。宫人们侍奉不称意,我心情好时倒也罢了,心情差了,出口斥责,毫无顾忌——这要是在我来的那个年代,我这样的,多半早被众人冠以“极品”或是“公主病”之名,疏远排挤,可如今这些人不但不敢疏远我,反倒以能被我斥责打骂为荣,毕竟不是谁都有能贴身伺候公主的机会的。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我的确是变了,变得和从前的那个我全然不同。而我在这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以后的数十年中,我究竟会不会再变,竟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韦欢说得对,我这样的人与她做“朋友”,于她没有任何益处。她既不希望做我的弥子瑕,我亦不希望她沦为嬖幸之人,那样她与别人有什么区别?然而她是由我而引进宫中,母亲的意思,也是叫她做我的臣仆,她愿与不愿,都只能是我的人。她既不肯做弥子瑕,那便是我的仲叔圉、祝鮀和王孙贾,肱骨腹心,较之爱幸,岂非更要像是…“朋友”?
我至这一刻方才恍然,定定看着韦欢,郑重道:“阿欢,你放心,我定以臂膀视你,敬你,重你,与你苦乐同舟,终此一生,绝不相负。”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敬你,信你”,韦欢肯定是听出来了,看我一眼,垂眼道:“愿你勿忘此心。”
第77章 家宴
我从母亲和婉儿那里只打听到了一位“武大郎”,然而至立春次日时却来了少说十余人。这十多人中,除了武敏之之外个个不是穿青,就是着绿,连浅绯服色的都没有一个,腰上倒大多佩着蹀躞七事,才显出几分太原首义功臣之后的气度。武敏之倒是穿着紫袍,还特地佩了金鱼袋,看着不像是来参加“家宴”,倒像是元日大朝似的,总之就是奇怪。
与这些人的寒碜装束相反的是母亲和父亲。他们虽未穿朝服,却也双双都穿了正式的礼衣,冠袍钗钿具备,显出一派堂皇天家气象。连李晟也穿了全套的太子冠服,端坐在父母之侧。李睿打着“敦亲孝悌”的名号,大早就来了宫中,先是旁听我(和伴读们)上了几节课,继而死活约着我(和伴读们)去庭院蹴鞠,玩得大汗淋漓,又非要在我那里沐浴,换上他存在宫中的旧衣,才匆匆与我一道赶来,来时还不住和我讨论能不能见到某个窈窕婀娜的表妹——他以外祖母虽年长而雍容、母亲姿质端丽,而我也“稍有几分可看之处”,因此外家的女儿必是好的,来时真是抱了满心的希望,谁知到了这里,窈窕淑女未见,边地远来的田舍汉倒是见了一堆,那脸色真是不知如何精彩。我则因父母兄长都穿着庄严,自己却只穿着燕居之服,心下略有几分羞赧,又怪母亲的侍女们不肯和我提前通气,转眼便想到许是母亲有意为之,便又振作了精神,上前先李睿一步行礼,也不行大礼,只略一鞠躬,李睿虽未必明白,却也跟着我对父母笑嘻嘻鞠躬。
母亲方才十分端肃,见了我们,那脸上便绽出笑来,伸出两臂道:“雉奴,兕子,到阿娘这来。”反倒是父亲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们一眼,轻斥道:“表兄们来了,怎么还穿成这样?”说话时咳嗽几句,母亲便一手揉推他的后背,一面笑看这边道:“家宴本就随意,不要太拘束了他们。”
父亲咳得越厉害了,一面咳,一面对我们招招手,李睿和我都向前几步,父亲对李睿一瞪,向李晟身边一指,他只得悻悻然退过去,坐在李晟下首。我跑到母亲身前,她将我揽在怀里摩挲一番,我近来已渐渐有些不耐这样的亲昵,扭捏地向后一退,却被母亲捉住,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令我转身过去,面对宴之中,又搂着我的脖子,低头替我理了理头发,笑道:“这是你们表妹,封地长乐,小名兕子。”
那十余人便都俯身向我见礼,口里有称“表妹”的,有称“公主”的,有称“长乐公主”的,口音纷杂,像是并、交的方言,有的似又带着几分闽、浙口音,我一贯受母亲教诲,并不敢过于骄矜,忙要回礼,母亲却搂了我不让我动,等众人行礼毕了,方悠悠道:“雉奴,兕子,见过大郎,承嗣。”
便见那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站出来,战战兢兢地向我行礼。他长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面目黧黑,身材短小,比起fēng_liú俊俏的武敏之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应答时候那种老实巴交的态度也与京中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唯一可取之处大约只有那还算字正腔圆的官话了,然而与我们这些久在京中的膏粱子弟比起来,这至多也只能算“不是缺点”而已。
母亲对这人显然是没什么好感的,等他说完话,我拱手答一声“大郎”,便又指着一人道“二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