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婷而坐在窗前,正忙着牵针引线,她的膝头放着一件已经能够看出形制的外裳,衣料并非绫罗,只是普通葛布,这是她主动往针线房讨要的活计,为府中仆妇赶备七月发放的秋衣,她已经缝制了有些时候,这时难免觉得眼睛有些酸涨,似乎腰身也透出几分疲惫,于是忍不住侧面看向窗外一树榆钱,在金阳下簇簇如绽,那清翠的色泽让她的眼睛得到了舒缓,一时看得入神。
长安已经进入了盛夏时节,阳光分外厚炙,但微风还是偶尔会侵入帘栊,不远处摆着的冰盆更是不断释放凉气,因此婷而并未感觉到躁热,她的心情分明平静如常,可正因为这样平静得近乎惬意,却又让她想起刚刚过去的经历,一度让她那样绝望。
不是因为遭遇有多惊险,她一直知道霍邑有太夫人安排的管事,只要她愿意,可随时助她返京,从来不至于孤单无助,她的绝望,是因为终于失去了生命中,另一些那样重要的亲人。
她的舅父曾经是那样疼爱她,她还记得幼年时,每当元宵,舅父都会带着她与弟弟去看花灯,十分慷慨地随便姐弟两“讹诈”喜钱,用去购买各色各样零嘴吃食,舅父从来都是笑吟吟的模样,会用厚厚的手掌揉她的发顶,会将谦儿举起来放在肩膀上。
所以旧岁舅父来接她返回霍邑,虽然太夫人十分忧虑舅父不怀好心,可她并没有任何怀疑,她愿意相信舅父是真心为她忧虑,想念她这分别多年的外甥女,所以愿意接她回家中长住,曾经那样慈祥的舅父,怎么会是凉薄奸恶之人?
她相信舅父的话:“你父母过世,不是舅父不顾你与谦儿年小无依,实在是……霍邑柳到底是世族,舅父只不过商贾……世道如此,尊卑有别,舅父实在不能找你世父理论……舅父的确想过抚养你姐弟二人,奈何霍邑柳并不允同,再兼舅父也是为谦儿考虑,他是男儿,为前程之故,当然往太原大宗寄读族学才有望出息。”
婷而理解舅父的难处,世父虽然并不愿意照顾她姐弟二人,但也坚决不会允同舅父将他们接返外家,那样一来,岂不显明世父凉薄,不顾亲缘?
所以当舅父劝她答允那门姻缘时,她虽然不甘不愿,可为免外祖母与舅父为她担忧,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婷而很清楚,她的心里,已经不可能再容纳其余男子了。
随着时光流逝,有些记忆非但没有淡薄,反而越加深刻,她不可能忘记曾经那个温柔重情的男子,她甚至不能停止假想,要是没有发生那场意外,他们这时该有多么幸福,她离那样美好的人生,就只有咫尺之距,可叹咫尺天涯。
如果可以,她宁愿孤独一生,因为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人能代替他,她不愿违心别嫁,那样她并不会幸福。
但她却不能那样任性,她不能眼看着长辈家人为她忧愁,而只求自己安宁。
舅父说的那一个人,是霍邑令幼子,除了纨绔不知上进这么一个缺点,并没有太大缺陷。
而霍邑令之所以愿意接受她为子媳,一来是因她也是出身世族,再者也并不知道她具“克煞”之命——这为舅父反复强调,以图让她明白,这门姻缘虽然比不上喻家,但对她眼下处境而言,也是难得了。
有时候婷而也会产生那么一点点想法,倘若她嫁予霍邑令之子,舅父也会获得不少利益罢?毕竟霍邑令为当地父母官,对霍邑商贾而言,自然是必须巴结的贵人。
可转而她又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舅父一心为她考虑,她却怀疑舅父的动机。
真正让婷而心生警惕的是,世父柳东野的态度。
自那一任万年县主薄之后,世父候缺至今并未得授职,故返回祖籍,一直也在霍邑。
她是柳氏女,若在长安,婚事虽可由太夫人作主,但在霍邑,当然还需世父出面,霍邑令不会认舅父一面之辞。
经过许多事件,婷而当然知道世父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情份,当年柳娉而是因她算计成为卢锐姬妾,卢锐眼下被晋王殴残,娉而的日子不会好过,世父世母必对她恨之入骨,哪会容她顺顺利利“攀高”霍邑令?
只要世父世母将她“命硬克煞”这话一声张,这门婚事必定会不了了之。
然而出乎婷而意料的是,世父世母这回格外宽容,问名、纳吉之礼竟然无比顺利。
她越觉忐忑,终于打算拜托太夫人安排在霍邑周全照顾那管事,察察霍邑令之子是否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缺陷。
结果让婷而十分震惊!
原来霍邑令之子已经许久不曾现身人前,管事废了许多心机才买通霍邑令交熟之医者,惊闻其子居然得了疮毒之症。
这不是普通的疮症,医者声称霍邑令之子一度频繁留连勾栏妓家,与其熟络之妓子正是因为身染疮毒全身腐烂而死,霍邑令之子也是相同症状,但因为诊治及时,还没有恶化,但已经不能治愈,最多两年寿命,霍邑令显然是欲在儿子病死之前为其留下子嗣,以免儿子后继无人,原也没想着找个门当户对的世族闺秀,只是拜托交熟者替他寻一户平民出身女儿,婷而的舅父,就是霍邑令交熟之一。
而据那医者声称,这种疮毒之症非但无治还会染人!
真相于婷而而言,可谓五雷轰顶。
她终于知道世父为何会乐见其成了,同时固然难以置信,她却已经笃断舅父必然不是瞒在鼓中。
甚至正是为了这么一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