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过垂拱司,萧尚醴道:“梁城水军现状怎样?”顾三只含笑道:“就在下所知,训练倒是十分勤谨。”
南楚本来就有水军,只是擅长江河中作战,不擅长海战。顾三暗道,这位太子殿下貌若桃李,却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性情。他设水军,是容不下蓬莱。
顾三既然心寒,对萧尚醴比当年江上营救静城王时忌惮多了,对答愈发深思熟虑,两下往来却是谈笑如春。萧尚醴却道:“顾卿以为,梁城水军可否攻破蓬莱岛?”
顾三早已认定,世间不会有一个有才略的君主容得下无君无父的蓬莱岛。萧尚醴对乐逾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以至于在密室中被乐逾……所辱,不定被弄成何等不堪的姿态,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权位之前,有什么私情。若乐逾危及大楚的基业,萧尚醴难道还会留他一命吗?蓬莱岛如今越发地与君父为敌,还没有被屠岛,无非是因远在海上,萧尚醴一时鞭长莫及罢了。
顾三道:“如今盛夏,海面风向难辨,在下以为暂不可行。”
萧尚醴道:“那么十月,何如?”他柔声道:“孤听闻蓬莱岛主为其子生辰广发请帖,毕竟相识一场,顾卿可否为孤送乐小公子一份薄礼?”
顾三去后,水殿里再无一人。萧尚醴倚在凭几上,这才显露出一点疲态。如一枝镇日开放,逼得人不敢直视,到深夜方才在花丛中幽幽寂寞的红花。
田弥弥抬指令侍女噤声,徐步入内。萧尚醴猛然睁目,尖锐地扫来,目光犹如千万利箭,田弥弥心头乍惊,却和声笑道:“殿下,是臣妾。”
萧尚醴看清是她,警惕也未全消,只闭眼淡淡道:“是你。”他一顿道:“孤记得你从前不以‘臣妾’自居。”
田弥弥一怔,她以往只在外人面前称一声“臣妾”,如今却在四下无人时也这样自称。她从容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殿下威仪日盛,臣妾不敢不恪守礼仪。”
萧尚醴只道:“听来太子妃近日在读《荀子》。”《荀子》是帝王之术,她是越发能忍了。她与萧尚醴虽为盟友,却更是宾主,她是宾,萧尚醴为主。宁扬素至死高洁,她却是外圆内方,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更夜园中率秦州十三骑奔救,慷慨清歌,在群敌前歃血为盟的豪情意气渐渐看不见,楚国太子妃仿佛真安然于做一贤妇。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两年间,萧尚醴好像大梦初醒,本性显露,竟是个要乾纲独揽,不许人违逆的。
萧尚醴也念及当年结盟的情景,田弥弥与他同舟共济,已是他宫廷中除母亲外最信赖的人。他有几分倦意道:“父皇的千秋节,东宫敬献的贺礼表演可筹办妥当了?”
楚帝今年将满六十,本就应大办,楚帝加封萧尚醴为监国太子,萧尚醴便携文武百官齐上贺表,请将楚帝的千秋节与“朝岁”“祭宗庙”并列,普天同庆,楚帝大悦,便改新建来颐养天年的太安宫中辉萼殿为圣寿辉萼殿,在楚帝生贺之日于此大宴朝臣。
田弥弥笑道:“殿下自淛州带回江晚尘江娘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辉萼殿边畅云台已准备好了,五个月后,由她登高献艺,必不使君父失望。”
萧尚醴沉默一阵,才问道:“你今晨去侍疾,母妃‘病情’如何?”田弥弥叹道:“已大安了,再数日就可受诸命妇觐见。”
所谓容妃为太子忧心以致大病,险些香消玉殒是真,大病却是假。楚帝自萧尚醴夺权,封太子后就对他疏远,更不准他常伴在容妃身侧。
容妃思念幼子,夜间与楚帝同床共枕,却梦中泣泪呼唤,那惊惧之态触怒楚帝。寡人已将天下给了你的儿子,你竟仍视寡人如洪水猛兽!怒难自遏,面色铁青地扼住容妃咽喉,容妃睡梦中滚落床榻,乌发覆面,发色漆光可鉴,越发显得她肌骨孱弱,垂死挣扎,若非季女官与一众宫人多年来感激她仁慈,不顾生死,入寝殿匍匐求拜,容妃已气绝而亡。
楚帝以容妃急病之名夜传太医,季女官心知萧尚醴会闻知此事,情急慌乱之间,夤夜差遣太监出宫,传话太子,“母安,勿求见,万不可与君父生间隙”。那一夜萧尚醴披衣而起,独对烛火,既无睡意,也不哭泣。如一尊灯火下的玉人,命人连夜起草奏疏,次日呈上,请母妃安而已。
东宫灯火通明,田弥弥令内眷妃嫔悉数为容妃祈福,想安慰萧尚醴却又无话可说。萧尚醴的声势都是楚帝给的,一日未登基,一日不能安,离那皇位越近,越要谨言慎行。她又想起她的母亲,禁锢在深宫之内,辟宫另居,皇后亦对她礼敬三分又如何。其中辛酸苦痛,怎能言喻。
楚帝对容妃多年来看似盛宠冠于后宫,若非她是周室帝女,早已册为继后。可却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窍被迷,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萧尚醴年纪幼小时还有几分收敛,待他逐渐长大,已在不解为何母遛后会卧病。如今萧尚醴渐渐掌握权柄,楚帝对他再不似从前怜爱,便懒于遮掩,愈演愈烈。
田弥弥安抚道:“殿下,臣妾明日晨起会去太安宫求见,设法为母妃侍疾。”萧尚醴却如已下决心,语调平平,对她道:“你我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生在无情无义帝王家。”
九月二十六日,蓬莱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