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我亲手种的梅树的确很大了，将齐屋，正干虽被斩，而枝干二，已长成若正了。我想明年将要开花了。用手摸摸它的干，对于自己手植的东西，有说不明的乐趣，如父母之对子女。

当夕阳斜照时，我先到大舅母处去，大舅母客气极，忙着要煮蛋给我吃。我四周巡看一遍就到小舅父家去，路遇小舅父女儿瑞霞，她已是成熟的姑娘了。我喊她一声，她羞得得地忸怩一下。原来她的故态尚存呢！

至小舅父家，屋分四间，甚小，但住着四五人是很适当的。瑞珠与阿月都已成长(一个八岁一个十二岁)。我见一少妇样人在烧火，她微微地笑，我问黑炭，她是谁家的人，他说“这是我姊韵芬呀！”我简直在忘记人家的年龄了。她已十八岁了，四年前到今日正是最会成长的时候呢！

天黑时，我才回，吃晚饭时，父食二大碗，有肉一碗而不沾。我叫父亲吃，可是他也不吃。我的心中就免很难过，这是不像“天伦之乐”呀！

晚饭后，燃了我带去的洋烛(平日是暗中吃饭的)，谈了些过去的情形。大约已有八时了，父上楼去睡，我与母也上楼去。我睡的是另搭的小铺。四年以后的我，第一次睡在老家呀！洋油易了菜油灯，我与母亲又谈了不少的话后才睡觉。

第二日早晨太阳已经三丈高了，我才起身。母亲煮年糕给我吃(母知我来，故做了二斗年糕，舅父家做了二石)。母亲说起前年回家时之苦衷﹐为了在姨母家受了阿苹一肚的闷气﹐许多怨苦的事都一涌而出﹐“上岸的时候，几乎不愿再回来了。”

母亲说上面一句话时﹐我的心中何尝不痛苦呢﹖我的母亲﹐她在年青的时候就为了我们﹐放弃了幸福。辛苦地日夜的做活﹐把蝇头的微利储蓄起来﹐有相当的数目时﹐就出借给人﹐以博些利息。她看明白了父亲是一个无用的懦弱(我先天已受了他的影响)的而懒惰的胆小的人﹐是不愿去做事的人﹐所以很早的就留意起来。她从来没有吃过好的东西﹐享乐过一分一秒﹐直到现在止﹐没有一天不在记挂着我们几个人。前年的春天陪弟到上海来﹐可是没有船钱﹐所以乘比较便宜的帆船来的。从舟山的水路由帆船慢慢地倚江而行﹐人是睡在如鸽笼般的地方﹐浪大的时候﹐吐得五脏都会振痛。途遇沙滩﹐水过腰﹐与弟相扶行里数。其辛苦实不堪言。在船跋涉三四日﹐至沪后﹐身无分文﹐船资不能付﹐船夫跟至哈同大楼下﹐弟写给他地址﹐叫他“明日来取”,始去。唉﹗母亲当讲这些情形时﹐真叫我难过呀﹗过去的半年﹐我不是太浪费金钱和时间了吗﹖如今呢﹖我们一家不是都受金钱的压迫痛苦吗﹖我简直忘记了从前的痛苦﹐却求片刻的自乐﹐无耻呀﹗无耻呀﹗

母亲到申后﹐这些话并无讲过，为了怕人家笑话。那时﹐姊也在姨母家﹐一时加了三人﹐姨母憎恨不用说(这也难怪﹐生活又高﹐屋又小﹐怎不心中郁闷呢﹖﹗)而阿苹却认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试其手段﹐大骂过我姊﹐暗骂过我母(就是我在她家时何尝不曾受过她之气呢﹖不过稍少些﹐并且我早已被新怨盖过了)。真的﹐她不知何故一心的作着对﹐讲些从前在吾乡时的“怨气”﹐不过是孩子气的争吵而已。其余的都是她自造出来﹐而骗信了姨母﹐也帮着“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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