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怎么办?陆文景感到势单力薄、孤独无援。告老师?不,不。即使老师公正处理,平息了眼前的风波,那受到惩处的一群吴姓孩子会服气么?必然将矛盾扩大化,使文德和这几个孩子结怨更深。而吴天才、吴二狗两家人多势重,以她陆家这老弱病残是万万惹不起的。现实生活再一次教训陆文景,什么是真理。真理总是与强势结盟!陆文景痛楚地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简直束手无策。唯一的选择是妥协。更让她作难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开口,说出文德挨打的真实原因。
姐俩在路边停留了许久。在文景的擦拭下,文德的小脸儿终于恢复了本来面貌。泪水虽然流干了,但他的身子仍然在一抽一抽地颤动。虽然是五年级学生了,由于营养不良,文德的身躯却象个八、九岁的孩子。文景摸着细瘦的干柴棍儿似的胳膊,又发现他额头上竟有细碎的皱纹,心口在割裂裂地疼痛。但是,她不敢问疼不疼、不敢说一句安抚同情的话。因为她需要的是文德痛觉的麻木和精神的坚强,而不是滔滔的泪水。
你要替我报仇。文德在嘟囔。
突然望见吴庄村南的路口处飘出个摇摇晃晃的黑影儿。那黑影儿抄茬子地中的便道向她(他)们的方向移来。看上去极象母亲。文景的心一阵紧缩,情急中不得不对说出实情:
文德,姐姐求求你不要把他们打你的事情告诉爹娘。文景蹲下身来,拉着文德的手急切地说。姐姐对不起你。他们打你是为了报复姐姐。昨天晚上大队开吴天才的批判会,姐姐落井下石,诬陷吴天才咒骂世界革命。其实,咒骂世界革命的是吴二狗。我安到吴天才头上,冤枉了人家。文景一边给文德解释,一边在自我谴责。此时此刻,她简直悔青了肠子!
。文德眼里闪着泪光,惊愕地望着姐姐。他不明白一向正直的姐姐为什么这样。她可一直是他心中的骄傲啊。
你知道咱家没钱没势,姐姐一直想改变这种状况:想进城!想赚钱!想造势!可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表现得非常非常地积极!如今,衡量你积极不积极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和革委的立场是不是一致。姐姐不发言批判,就会被认为守口如瓶、对党有二心
那发言批判的就你一个人么?文德问。
批判的人很多。可人家比咱有势啊。人总是选软柿子捏呀。文景说到此几乎把土改时她(他)们家曾被错划成地、政治上不过硬;又死去三个哥哥,人力上不过硬的状况和盘托出。当她意识到将这糟糕透顶的一切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承受,实在太残酷时就把话打住了。
然而,对于一个从小就在无计谋生、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有姐姐这几句人生的启蒙就足够了。人家有的文具自己没有、人家有的穿戴自己没有、人家有的零食自己没有。十二岁的陆文德突然感悟到什么叫势、什么叫软柿子时,他的明亮的眸子顿失光芒,变得灰暗死寂。那张年幼的脸顷刻间扁成个苦瓜,额上骤然增添了五十岁的皱纹。
文德,古代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陆文景努力挤出一丝儿笑容道。姐姐一旦出人头地,供你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到那时你穿着涤卡的干部服荣归故乡
陆文德没有听完姐姐的话就挣脱了姐姐的手。无可奈何地说:回家吧。饿煞人了。懒懒地走了几步后,大约他也望见了茬子地中的母亲,又翻回头来对文景道:就说我上枯树掏鸟窝扯了衣服扎破了头。可是,当这小人儿发现路边那撕扯破的糖菜叶子时,他的脚步就又舍不得挪动了。他蹲下身来,兜起自己的衣襟,一片一片地拾捡起来。并且选那没有践踏过的不带土的叶片,放在嘴里,噌噌地吃了起来。望着文德那勤快的带着血迹的脏手,望着那被风掀动的破衣袖,望着他那馋相,文景的眼泪哗然涌出,再也控制不住。她咬着嘴唇对自己说:陆文景,你奋斗不出个人样儿来便没脸回吴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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