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灵魂都扑在大提琴上的演奏,就像是用双手最柔软的部分直接撩拨着那绷紧的琴弦,就算被琴弦划破了皮肤,血噗得从指尖冒出来,就算指甲都因此劈断,也仍旧毫不在意,一心要用最炙热的情绪去表达,去倾诉。谭湛明明还没有看到演奏者,却总觉得,这位演奏着大提琴的人,眼泪也正在随着这把大提琴的弓弦一起慢慢滑落。
她在演奏《悲歌》,也在演绎她自己。悲伤又沉重,失去了一切,也失去了自我,就像失去了故土的流亡者;失去了幼儿的母亲;失去了双手的音乐家……她在诉说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失去的一切。
谭湛几乎没有办法在前行,他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的反应,那种震撼内心的音乐,仿佛让灵魂都跟着颤栗起来。
这是林溪的《悲歌》,是林,是林溪的音乐,是谭湛不用看演奏者的脸,只要凭借旋律,便能轻而易举分辨出的林溪的琴声。
谭湛的内心充满了混乱、恐惧和惊愕不安,这不是用录音带播放
的林溪的《悲歌》,而是实实在在现场演奏的音乐,这首《悲歌》,正在实时地被演绎,这片空地的空旷加剧了声音的扩散和回响,旋律还在继续,就像有形般萦绕在谭湛身旁,而听众除了他,只有安静伫立在雪中的树木,还有不断纷繁落下的雪片。
琴声到了最激昂的部分,谭湛突然飞奔起来,他开始疯了一般朝着音乐的源头跑去,用这辈子他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雪裹挟着风吹过,脚下也因为积雪而充满了阻力,然而谭湛不会停,他要找到她,他的内心坚定而执着,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随着谭湛的脚步,他越来越接近那位神秘的演奏者,琴声变得越来越响亮,如泣如诉,悲壮苍凉。谭湛穿过一小片灌丛和树林,隔着他眼前的树木,便是那位《悲歌》的演奏者。他停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走出去,去看清演奏者的面目。
真相是什么?是林溪还是林筝?
谭湛的心中一个可怕的猜测正在慢慢成形,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真实,然而他可以去触碰它吗?
捏紧了拳头,又重新放松,多次往复,雪花又一次飘落在谭湛的周身,在长久的静默后,他最终再次放松了拳头。他从那棵树后面走了出去。
柳暗花明般,走出小树林以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般的是一片纯粹荒废的平地,而在这片空地的中间,他看到了林筝。
她穿着舞台演出用
的礼服裙,披着皮草的小披肩,鲜红色的长裙在雪的掩映中显得灿烂又非凡,她的头发非常仔细地打理过了,吹成弯弯可爱的小波浪,带着俏皮的弧度垂在肩上,她非常精细地化了妆,更显得肤白胜雪颜如渥丹,美丽而艳丽的红唇像是开在雪地上傲然的罂粟,她的手中就是那把曾被谭湛收藏过的大提琴“舒曼”,那是谭湛从拥有过这把琴后,第一次听到它这样绽放,它在她的手下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对于谭湛这般不速之客的闯入,林筝却完全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不顾周身的寒冷,也没有拂去她身上落下的雪片,她只是用尽全力般演奏,像是耗尽余生生命般,她那样小小的身体,迸发出的却是令人甚至恐惧的力量和激烈音乐,她是那样旁若无人,是那样骄傲凌厉,是那样无惧风雪。
对于这样一场演奏,他只屏息般安静地站着,隔着咫尺的距离,他所能做的就是聆听。
也是第一次,谭湛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因为拿起大提琴变得如此不同,一扫往日的温和,此刻的林筝变得凌厉到几乎咄咄逼人,她那种原本就夺人的美貌变得更为惊心动魄,她的周身都仿佛散发着光,有些人的才华和光芒,是时光和艰辛的生活也磨损不了,也遮盖不了的,就像一只注定展翅高飞的鸟儿,她们的每
一片羽毛上都写着优雅和高贵。
心悸而动容,谭湛至此已经能确定,其实已经无法再称自己眼前的演奏者为林筝了。她不是林筝,她是林溪。一直都是。
那场车祸里,死去的那一个才是林筝,活下去的是林溪,是此刻在他眼前的林溪。
在这场雪中,谭湛不知道自己竟然等到的是这样令人震惊的真相。而那些细节,也都全部如围绕着迷雾的迷宫般,终于露出它们原本的面貌,在荷兰吃奇幻蘑菇也好、想成为花滑运动员也好、喜欢在水里憋气也好,从来不是模仿林溪,她本来就是林溪。
《悲歌》终于在充满余韵的悲伤里终止,周遭又剩下纯粹的安静,谭湛觉得仿佛能听到每一片雪花坠地的声音,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慢,感官却变得很敏锐,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终于放下大提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拂去了身上的雪。
谭湛看着她的大提琴,他开始理解她对”舒曼“的执念,因为那原本便是她的琴,那是她才能唤醒的琴,是她才配得上使用的名琴。
眼前的女孩终于收好了提琴,她抬起头,直视着谭湛,脸色被冻得发白,眼睛却像是跳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