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
隔着书案,展行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大胆,就着她看不到的地方,颤着气息吻了一下她的脚背,力道轻得就像是一颗水珠一样,未能引起一丝波澜就被拂了去。
卢子俊就看着展行替她穿上了罗袜,然后将她轻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中途李静仪是醒了一瞬的,咕哝着问“几时了”,展行低低地回答“殿下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今日就别看了罢”,便将她放在床上,仔细地盖上了薄被。
展行来关窗时,卢子俊已经藏了起来。屋中的灯很快就灭了,他晾在霜夜之中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展行出来。
他就像个傻子一样在外面等了一夜,却不知该做些甚么才好。那一晚他没能跟李静仪说明白,自己却想明白了,他娶得人除了是李静仪之外,还是个公主。
可笑的是在这之后不久,李静仪就怀上了孩子。他们冷战多时,卢子俊自然觉得这孩子是展行的。他还曾卑劣又龌龊地诅咒过,希望这个贱种能够死掉。
可李静仪那么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他终是不舍得这孩子出一点差池……
她怀孕后的反应很厉害,每日都不好过,经常背痛难忍。他担心着,又无能为力。当时碧月告诉他,党参能够安胎,但极不易得;她有些门路,于是想求卢子俊能够买一些回来。
虽然卢子俊自己不肯放下脸面去照顾李静仪,但每隔半个月就会买上一包“党参”给碧月,趁机问问她的近况,再将自己从别处打听来的怀孕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告诉碧月,请她一定要小心照顾着。
他没想到腹中的孩子会是他的,更没想到那些安胎的“党参”竟会杀了李静仪。
烈烈的酒水如同鸩毒入喉,与悲痛、悔恨一样的炙热,烧得他满心满肺都快要炸裂了,冷冷的寒雨扑在面上,都不足以消减这样的温度。
卢子俊扶着柱子在雨中呕吐不已,秽物掺着血丝一并吐出来,吐过了,又是一阵伤心欲绝的嚎啕大哭。他狠狠地撞在柱子上,连头都磕破了,汨汨流出鲜血来,疼痛不足以缓解,便又是发疯一般地嘶吼着,发泄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喊不出来了,只能不断低念着“静仪”二字。
可这茫茫雨夜当中除却冰珠滚地一样的雨声,哪里还会有甚么其他的回应呢?
……
这件案子至此已经全部了结。
展行承认杀害包括怀莺在内的八名妓.女,并且劫持人质的罪行。因为展行身负重伤,失血过多导致当堂身亡;罐中骨案牵扯其同伙守陵者数人,皆依法判处。
由此牵连而出的长公主李静仪之案,犯妇章氏也在狱中认罪伏法,刑部尚书亲判于秋后处决。
结案陈词由大理寺过审,再递呈到宫中交由惠贵妃过目。
火舌舔舐着白纸黑字,一点一点烧成灰烬。跪在月下柳前的人,将燃着的陈词卷纸放到火盆中,跳跃的火焰映衬着衣摆上青鸾的眼睛,洞如明炬。
她双手合十,低声念着:“静仪,你能安息了。”
一个宫女提着雕笼风灯走近了,道:“皇上晚些时候会跟娘娘一同用膳。现在驸马爷正在政成殿呢。……娘娘,您说皇上会不会杀了驸马爷阿?”
默了片刻,惠贵妃说:“不会。”
政成殿内只点了一盏书案旁边的鹤形灯,灯已将熄了,光渐渐黯下去,令整间大殿都显得幽暗无比。
卢子俊跪在地上,眼窝里两颗冰冷冷的黑珠子像从哀伤中捞出来的,没有任何光彩。
文宣帝沉下悲痛,低低道:“静仪死前想要见朕,朕这个妹妹一生骄纵倔强,从不肯示弱于人,那还是她第一次肯在朕的面前哭泣,说她自己疼得不行了,想求个痛快,至少还能死得更体面些。”
——皇兄,静仪此生罪行难书,能有今日实乃报应不爽,回想起来也断没有甚么可悔的事,只是遗憾没能给子俊留一个孩子。……静仪想求皇兄,在我死后能够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她允你伤心,也允你再结新欢,只不过不得为妻。因她善妒,不愿你忘记她。故而朕才在你求娶章氏之时,并未褫夺你驸马的爵位,不许你娶妻,却许你纳妾。”文宣帝痛苦地喘了几声,继而道,“朕答应过静仪,不会杀你,你永远都是她的驸马。走罢。”
“好极……好极……”
卢子俊念叨着从地上爬起来,丢了魂似的挪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长公主府。
……
这案子一结,傅成璧就一刻不闲地将官.妓尸骨案整理成册,并将牵连而出的长公主案写成副册,洋洋洒洒共计十多页案陈,再附上验尸记录和现场勘查的记载,一块卷起来塞到宽胖的竹筒中。
傅成璧握着铲头小刀在竹筒上刻下年月时间,但在定名字这一块却左右没能选下个最好的,于是竹筒与书案上插满蒲葵叶的陶罐并站在一起,迟迟未能入卷宗库归档。
傅成璧趴在胳膊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竹筒,明媚的眼睛一直盯在未能刻上名字的空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