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南北之争
章四、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4)
大江东下,在岳州拐个弯,然后东上,这个弯里延伸进去,别有一番洞天,是为洞庭湖。岳州城,便在这个河峡东岸。这个河峡,称之为荆江口。
这一日,李从荣停船的位置,距离荆江口尚有数十里。
江陵水师从李从荣的楼船前经过,大者如城,小者如叶,千帆竞逐,旌旗蔽日,绵延不绝。
这些接连不断的楼船,依次前行,庄重肃穆,如同行走在朝圣路上的虔诚信徒。
为战争而生的战舰,为战争而生的甲士,战争,的确就是他们的信仰。
在前头一批水师楼船经过之后,边镐的脸色渐渐变了,如此近距离看到那江陵水师楼船的虚实,边镐终于意识到,先前李从荣的话并非是在讹他。
李从荣在甲板上置了小案,摆上棋盘,有侍女在案旁煮茶,茶香在鱼腥味扑鼻的江面,别有一股韵味。
“之所以提前一两日带先生登船,便是要隔绝先生与岸上的联系,同时方便监视,让先生再无给杨吴传递消息的机会。这个时间不能太早,太早了可能引得徐知诰生疑——毕竟孤王也不知,先生向徐知诰传递消息,有无定期;当然这个时间也不能太晚,太晚则大军的调度完成不了。”
李从荣站在木栏前,望着眼前滚滚向前的战争巨兽,声音虽然平静,此时也别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边镐的脸上没有血色,他双手握在一起,指甲嵌进手心,手心流出浓稠的血,血又从手上滴落衣袍,染红一片,触目惊心。
他比谁都清楚,唐军不依之前计划调动,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杨吴大军在他传出的消息的误导下,又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楚地战争的局面,已经因为他先前的判断失误,唐军的骤然南下而遭受过创伤,如今,经由他手传递出去的消息,将再度带给吴**队莫大损失,并且这个损失较之先前将会更大。
边镐心痛如绞。滴血的不仅是他的手心,还有他的心口。比起后者,前者的疼痛不值一提。
这世上有两件事最为令人痛苦。
其一,心怀大志的人蹉跎岁月。
其二,一手造成的悲剧无法补救。
李从荣转过身来,他没有靠在栏杆上,他站得笔直,一手在身后,一手在身前。他是大唐的赵王,他的一举一动关乎家国威仪,他以此为荣,并时刻惕厉自身。
边镐微低着头,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赵王殿下......你装得真像,行军途中的摩拳擦掌,到达江陵后的诸事新鲜,军议前的骄横自大,临战时的急功近利,无一不符合一个战场新丁的做派,再配合你的遭遇,真是天衣无缝。江陵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才能陪你把这出戏演得这样好?符习?马怀远?皇甫麟?”
“马怀远。”李从荣道,“事涉机密,知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正因为不知道真相,才会表露出最真实的反应,确保不会露出一丝破绽。先生是聪明人,我们都不敢冒险。”
边镐嗬嗬笑了两声,那声音如同刚爬出坟冢的人,显得阴森可怖,他抬起头,“边镐不服,大吴不服,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李从荣怔了怔。
边镐此时的模样,近乎一夜白头,脸上全无生机,肌肤暗淡无光,如同垂暮的老人、饱受生活折磨的田野农夫。
李从荣在小案前坐下来,侍女刚刚煮好茶,便给他倒了一碗。李从荣将热气腾腾的清茶推到边镐面前,好整以暇道:“其实这件事,疑点并不少,只是先生没有察觉罢了,抑或说,不愿察觉。”
边镐直愣愣看向李从荣,眸子里有火,荒野上的火。
李从荣品了一口茗,这件事瞒了边镐多久,也意味着他背负这块巨石背负了多久,如今终于能将这块沉重包裹卸下来,他感到发自脚底的轻松。
“当日我在朝堂上,向兄长发难,大肆抨击吏治整顿之事,闹得朝堂鸡犬不宁,父亲拂袖而去。然而楚王求援信一到,父亲决意对楚地用兵,一夜之间便决定由我领军,全然不介怀我收纳贪官,忤逆他治国理政方针的事。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李从荣放下茶碗,看向边镐。
边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从荣知道边镐想说甚么,所以他没有问也没有等,继续道:“洛阳吏治整顿的时候,我接纳了那么多贪官污吏,甚至收受了他们的投名状,但真正为他们做的事,却只不过朝堂一言,而且还是发生在我要求他们交纳投名状的最后时间里......我为何要去汴州走一遭,为何要那些官员的投名状,为何刚收集完备那些投名状,就要领兵出征,为何我领兵出征后,洛阳吏治之整顿,忽然快了起来,不久就完美落幕,而地方乱起来后,百战军东征又如此迅捷?”
边镐陡然意识到了甚么,不可置信的睁大那双无神的眸子,那眸子里甚至充满了惊骇之意。
李从荣让侍女撤去茶碗,将棋盘摆在身前,“走汴州,不过是需要表明我的态度,表明我的态度,则是为了更多贪官污吏来寻求我的庇护,乖乖交上投名状......兄长为何没有康义诚勾结宣武军的铁证,就敢带甲士去军营抓他?因为仅仅是我这里的证据,就足够治他的罪了。”
李从荣看向边镐,“整顿吏治,兄长在明我在暗,我们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为父亲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