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一进入内蒙地界,天空依然湛蓝。然而,只有在草原长期生活过的人知道,腾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腾格里了,天空干燥得没有一丝云。草原的腾格里几乎变成了沙地的腾格里。干热的天空之下,望不见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黄的沙草地之间是大片大片的板结沙地,像铺满了一张张巨大的粗砂纸。干沙半盖的公路上,一辆辆拉着牛羊的铁笼卡车,卷着黄尘扑面而来,驶向关内。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蒙古包、一群马、一群牛。偶尔见到一群羊,则乱毛脏黑、又瘦又小,连从前额仑草原的处理羊都不如……两人几乎打消了继续前行的愿望。他俩都舍不得自己心中湿润碧绿的草原美景底片被干尘洗掉,被“砂纸”磨损。
尾声(2)
杨克在路边停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干尘对陈阵说:前十来年实在太忙了,没时间回草原看看。这两年,我下面的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才腾出空儿。可说真的,我心里还是怕见草原。今年春天张继原回了一趟额仑,他跟我讲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儿。我作了那么长时间的精神准备,没想到草原沙化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陈阵拍了拍方向盘说:让我来开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们就亲眼看到他所预言的恶果了,咱俩还真得回额仑草原去祭拜他。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个d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老d是称霸草原千万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惟一遗迹了。
杨克说:百年老d都是最结实的d,几百年都塌不了,才过了20多年也准保塌不了。老d那么深,没一百年风沙也准保填不满它。
陈阵说:我也想念乌力吉,真想再见到他,再向他好好请教请教狼学和草原学。只可惜,他对草原伤透了心,退休以后就离开了草原进了城,住到女儿家里养病去了。中国没有竞争选拔人才的科学民主机制,耿直的优秀人才总被压在下面,这位中国少有的狼专家和草原专家就这么被彻底埋没了。我看,体制黄沙比草原黄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尘暴的真正源头之一。
吉普在干尘热风中行驶了1000多公里,直到把两条胳膊晒疼晒黑,两人才接近额仑草原。第二天,吉普进入额仑,毕竟额仑草原是乌珠穆沁大草原的死角和边境,两人总算见到了连成片的稀疏草场。额仑还算是绿的,但是,不能低头看,一低头,草场便清澈见底,可以看清地面的沙尘和沙砾。而在过去,密密的草下全是陈草羊粪马粪的腐殖质,甚至还长着像豆芽菜那样的细长灰头蘑菇。陈阵在草原的盛夏,居然想起了描写草原初春的古代诗句,他苦涩地吟道:“草色遥看近却无。”
两人的心悬了起来。他们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千年古河,河水没马膝,甚至贴马腹。从前只有大卡车才能涉水过河,军吉普只能加足马力冲水才能利用惯性过河。到草原雨季,这条河经常可以让牧场断邮短粮断百货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陈阵和杨克正商量用什么办法过河,“切诺基”却已到达河岸,两人往下一看都闭上了口。离开草原时还是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经水落石出,河床上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河砂、晒干表面的碎石和几条蚯蚓般细小的水流。吉普轻松过河,他俩的心却越发沉重。
过河不久,两人仿佛进入草原战场,广袤的额仑到处都布满了水泥桩柱和铁丝网。吉普竟然在铁丝网拦出的通道里行驶。陈阵再仔细观察铁丝网,发现每块被铁丝网圈起来的草场大约有几百亩,里面的草比圈外的草要高得多,但是仍是稀疏草场,可以看得见草下的沙地。杨克说:这就是所谓的“草库仑”了,牧区的草场和牲畜承包到户以后,家家都圈出一块草场留作接羔草场,夏秋冬三季不动。陈阵说:这点草怎么够啊?杨克说:我听说这几年牧民都开始减少自己的牲畜,有的人家已经减了一半了。
又路过几个“草库仑”,两人发现每个草库仑中间都盖有三四间红砖瓦房和接羔棚圈。但在这个季节房子里都没有住人,烟囱不冒烟,门前也没有狗和牛犊。牧民可能都赶着畜群迁到深山里的无主草场去了。陈阵望着草原上一层又一层的铁丝网感慨道:在这盛产蒙古最出名的乌珠穆沁战马的草场,过去谁敢修建铁丝网啊?到了晚上,那还不成了绊马索,把马勒伤勒死?可如今,那曾经震撼世界的蒙古马,终于被人赶出了蒙古草原。听说牧民大多骑着摩托放羊了,电视上还把这件事当作牧民生活富裕的标志来宣传,实际上是草原已经拿不出那么多的草来养马了。狼没了以后就是马,马没了以后就是牛羊了。马背上的民族已经变成摩托上的民族,以后没准会变成生态难民族……咱们总算见到了农耕文明对游牧文明的“伟大胜利”。现在政治上已经发展到“一国两制”,可是汉民族在意识深处仍然死抱着“多区一制”,不管农区牧区,林区渔区,城区乡区,统统一锅烩,炮制成一个“大一统”口味。“伟大胜利”之后就是巨大的财政补贴,可是即便贴上100年,草原的损失也补不回来了。
两人沿着土路向原来的连部所在地开去,他俩急于想见到牧民,见到人。但是,翻绕过那道熟悉的山梁,原连部所在地竟是一片衰黄的沙草地,老鼠乱窜,鼠道如蛇,老鼠掏出的干沙一摊又一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