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军为这事很上火,酒桌上跟其他朋友诉苦。“净搞些没名堂的东西,说他爸爸以前是什么私塾老师,他又是个大学生,还挺厉害。现在到了宁川作威作福,不读满三年的小孩放不出来。都十三四岁了,还不出来做工?你他妈自己想教书没事,别挡着别人挣钱啊。”他这一说立马有个人接上:“私塾老师你说的这人别是姓纪吧?”
不是所有包工头都是乡下来的,也有本身就是城里的,这些人之间既是竞争关系,也是一个松散的利益同盟。邵大军“哎?”了一声:“真的,瘦瘦高高一个人,叫什么来着?纪知青!”“那就是他没错了。”
这人带着三分说戏的兴味,七分轻蔑不屑,道自己家亲戚原先住那片的,那个姓纪的他不是什么文化人,就是个跟男人搞**的,事发之后家里没脸收这个人,他是被赶出去才窝到了山沟沟里躲着。
邵大军一听都愣了,这个情节他想破脑袋都猜不到啊,缓过神来之后觉得这事有门。他心想宁川现在这么捧纪知青,是把他当个文曲星下凡了,当文化人供着呢。要是他们真知道了纪知青还有这个病,谁还敢把孩子送
宁川是个小地方,消息很快传开,第二天上课有一小半人没来。
村长气得发抖,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似的,一步不敢停地去纪知青那里给他道歉。“纪老师你放心,邵大军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明天就带人打到他们村上要说法。”他显然很避重就轻,因为事件核心他也没法去跟纪知青谈论,他不是赞同也不是反对,就是觉得一个大男人,跟另一个男人讨论这个事,叫他尴尬得慌。他无法去细究这种尴尬到底是为什么,所以眼下只能简单粗暴地归咎于邵大军这个贼首。
纪知青脸色白得不健康,却把脊梁挺得笔直:“没事,也都是真话。但我没有什么见不得的病,我要为自己先讲清楚。如果宁川不需要我教书的话,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本身也没什么的。”他的语气很平缓,村长却从他过分平静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丝不详的意味,他这样平静,平静得如同早就接受了什么注定的悲剧。
村长心中一颤,气得嗓子哑声:“妈的,什么些玩意儿那都是!纪老师,我求你不要多想。你是我找回来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村里人笨,但是心眼儿都不坏,我去讲,一定给你一个说法。”
纪知青想要勉强对他笑一下,还想再说什么,村长不忍看他这样的眼神,话都堵在嗓子眼,急得最后给纪知青鞠了一个躬,然后跑了。
他把那些个学生的家长招来开了一通会,说你们良心都给狗吃了。谁家没让孩子去,你站出来,站我面前来!几个大人犹犹豫豫站了出来,村长照着一个男的甩了一腿子过去。“真他娘的出息了!”被打的那个也敢怒不敢言,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这个事情是真的嘛,我也是怕娃娃学坏。”
从前李顾也疑惑,他家那个老村夫,脾气上来像一头暴烈的驴,怎么还能管着这么一个村子。后来他倒是懂,基层什么事都能遇到,工作太斯文了压不住人。
村长啐了那男人一口,声音提高八度:“就开给支教老师的那点工资,能留得住谁!有纪知青这样水平的来教孩子,那是什么,那就是菩萨!娃娃会写字了,会认字了,认得清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他将来出了村子,到了外头,算的了账,看得清路牌!你们吃的亏你们娃娃不会再吃,这都是你今天看不起的那个纪老师教的。”
剩下的人吞吞口水,碍于老村长在场,这声音不敢往大了说,只敢压着声音议论。只这声音没有掀起风浪,不多时就完全消停了下去。
兔子奶奶原先一直安安静静听着,见他们都闭嘴了,这才不咸不淡开口,她表情很淡漠,仿佛讨论这种事只是浪费时间:“你们就是还没活到年纪。我们小的时候还听过大府里的老爷讨男人进门的,也跟太太似的养着,这不是正常事情么。人家又不比你矮一截,还比你多认识字。自己连饭都吃不上,就别替别人操这个心了。”
愚昧是什么状态呢,是脑子里属于是非明判的那个位置空着,谁的声音更大谁就更容易占据。这次开会之后即便有人有异议也都没敢提出来了,许诺会各自消停地放小孩去上课。村长不放心纪知青,又去找了他一趟,纪知青打开门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来:“没事,我休息一天,也让他们放个假,后天恢复上课。”
他一点没有计较和追责的意思。这是个明白人,村长说不出比他更高明的话去劝慰他,只能让他心放宽一点。
他走后,纪知青关上门,拿出那张珍藏的老照片。那个年轻人面容跟纪寒星有七分相似。纪知青的手抚过那张照片,大片水泽从他眼中涌出:“聂岩……我很想你。”
如果我也成为星星
比起大奸大恶,世界上更多的悲剧是由小奸小恶生发出来的。比如这天夜里,宁川在微凉的秋风中陷入沉睡,却有人敲响纪知青的门。
纪知青扬声问了一句,“什么事?”
外面的声音说村长让他去村委会一趟,有话要说。这不算寻常,但也不算稀奇,纪知青想兴许这村长心里还是很过不去,想再兜出两筐的安慰和劝解来给他,他披上薄外套出去,关了门。外头叫他的人已经跑远了,夜色中寻不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