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来苟的意思是要病号们坐起来或者站起来,迎接领导,但是病号们躺着没有人动一动。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听见了吗,领导来了,起来!快坐起来!
有人坐起来,大多数仍然躺着。赵来苟生气了,瞪大眼睛嗯了一声,要发脾气,但梁书记用目光制止了他,问,你们怎么都睡着呀,怎么不挖野菜去?
石玉瑚躺着说了一句:我们走不动。
赵来苟也说,这是些病号,在新添墩就病了。
梁书记说,嗯
赵来苟回答,这些都是老病号,场部医院没病房,没住上医院。
是吗梁书记说着,向王永兴弯下腰来:你得的啥病?
肝硬化,腹水。
多长时间了?
一年。一年零几天。
没住过医院?
住过三个月,出院了,秋天又犯了。
再犯就再去看嘛。不住院硬抗,能抗过去吗?
看过了,没床位,病房都住满了。
梁书记不再说话。顺着过道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着赵来苟说,这要想办法呀,这么冷的气候,风这么大,就这么躺着,能挺过冬天去吗?
赵来苟说,梁书记,这话得你说,我说了不顶用。
梁书记和赵来苟走出去了,右派们就突然活跃起来。石玉瑚说,你们猜一猜,梁书记能想出啥办法来?王永兴说,能把我们送到夹边沟医院话还是顶用的,只要他说送,就一定能送过去。但有人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夹边沟的医院里病号塞得满满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了,有人谈起梁书记的历史,说他原是定西地区检察院的检察长,因为右倾错误,去年反右倾撤了职调到夹边沟来当个副书记……但是大家的议论被赵庭基的到来打断了。赵庭基一进来就沮丧地对王永兴说,我又叫人偷了。王永兴问什么叫人偷了?他说今天收到家里寄来的十多斤熟面[2],未及吃一口下肚,叫人连面口袋连大衣偷走了。问怎么偷的?他说把炒面拿来后挂在墙上,还盖上一件大衣,上个厕所回来熟面就不见了,大衣也不翼而飞。王永兴听了心疼得不得了:哎呀,你这个人呀,都是啥形势了,你还把熟面挂在墙上去上厕所……又是一念之差?我上次就想跟你说,病号队队长官锦文,人家是长征干部,延安时代彭德怀司令部警卫团的团长,解放后担任天水步兵学院战术系主任,在夹边沟和我一个组,大夏天在地里劳动,衬衣外头还穿个毛背心。管教干部就起了疑心,叫调查怎么回事,查来查去才知道,他背心里头缝了个口袋,里边装着些从家里带来的钱。人家那么大的干部,一个月还不挣你半年的,都把钱带在身上,防贼偷!把你个教员有多少钱,还卷在行李里头,把熟面挂在墙上!你真是谦谦君子呀!赵庭基连声叹气,懊悔不已……
梁书记来过的第二天,一辆汽车朝着夹边沟农场驶去。梁步云亲自开车,车上挤着二十几名病号和他们的行李。
夹边沟农场的场部是劳改犯们1954年建成的。机关办公室是四栋白色的平房,两栋一排两栋一排坐西向东,场领导和各股室的干部们在这里办公。办公室北边依次排列着干部宿舍、干部家属宿舍、医院、仓库,但这些房子都坐北朝南。再北边是农业大队居住的四合院。这个大院还包括杂役们的作坊,修鞋组、木工组、理发组。与四合院相邻的是磨面房、粮食仓库。仓库外边有一条通往新添墩的公路,路北是菜地。
场部办公室斜对面隔着马路是基建大队的四合院。
往日的夹边沟农场场部还是很热闹的,除去新添墩和长年在外边搞副业的,这里大约居住了一千五百名劳教分子。可如今这儿只有二三百名病号和一部分农业队留下来灌冬水的人,再就是几十名杂役,大有人去楼空之感。
按着原先劳改队的规划,夹边沟农场只有三四间房的卫生所:一间医生办公室,一间治疗室,一间药房……根本就没有住院部。由于从五九年开始病号大增,卫生所便在农业大院辟了几间病房。如今病号房扩充到了十几间。好在人员都到明水去了,原先的农业队宿舍改成了病号房。这批病号到达后分散到七八间病房里。王永兴和石玉瑚被安插在一间住了三十多名右派的大房子里。
一进病房王永兴的心就踏实了一下。这间病房有三间房那么大。它一面是门,三面是土炕,土炕相通,成“凹”字形。三十多人住在炕上的确是挤得密不透风,就像去年初冬在银达乡抢修水渠住在社员的草棚子里一样。但这是热炕,炕有三四个炕洞,右派们从麦场上抱麦衣子[3]把它烧得很热。地下还用土坯砌了一个炉子,烧着无烟煤。他在其他右派挤出来的窄条条上喘息着铺好被褥,身上就出了汗,筋骨就舒展开来。顿时他心里就流过一股幸福得要晕过去的感觉:看来是冻不死了!
在明水农场的地窝子里躺着的时候,他一天到晚蜷缩着身躯,手脚从来没有舒展过。已经两年多没睡过热炕了,更不要说火炉了。每天从田野上劳动回来,吃过了饭就赶紧钻进被窝。房子里的温度在零下十几度,饭盆里边的粥吃到最后就冻上冰碴。
这里蛮好,穿着棉袄坐着一点儿也不冷,一动弹就出汗。
幸福的心刚刚平静一些,一位右派韩大夫就来给他检查病情。过一会儿就有人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