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她开始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几乎一个月或者一个礼拜换一个情人,但再不找艺术家……噢!艺术家,她有点害怕艺术家了……我相信能与她继续来往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她隔一阵就会到我的雕塑室里来坐坐,抽支烟。后来我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和这个漂亮男孩在一起吃午餐,还从他嘴里啄葡萄吃,我心想,我的萨芙又陷进去啦。”
让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他刚喝进去的这些毒药足以令他命丧黄泉。刚才他浑身冰凉,现在又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直冲向他那轰鸣着、马上就要像烧到白热的铁板一样炸裂开来的头顶。他在车流中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马车夫们大声咒骂,他们在冲谁发火,这些笨蛋!
经过马德兰市场时,一股向日葵的味道令他烦乱至极,这香味是他的情人最喜欢的。他加快脚步想逃避这种气味,并在一种痛心的疯狂中清醒地想到:“我的情人!……是的,漂亮的向日葵……萨芙!萨芙!……我居然同这样一个东西睡了一年!……”他凶狠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更记起他曾在报纸上见过一个粗俗的带有涩情意味的名花榜,在那众多的妓女绰号中就有这个名字:萨芙、古娜嘉、菲弗莉、仁妮·德普利斯、拉芙佳……
这个可憎的名字在他的头脑中不断爆炸,他的眼前也不断闪过这个女人散发着恶臭的全部人生……高达的雕塑室,拉古诺里家的大打出手,整夜睡在诗人的擦鞋垫上遭警察干涉……还有漂亮的雕刻家,制作假钞,审判……还有她戴着很合适的囚犯帽子,送给她的假钞制作者的飞吻:“别担心,亲爱的……”“亲爱的”,她也这样叫他,也这样亲吻他,真是奇耻大辱啊!……唉!这些娼妓一转身就会把人扫地出门……他想要把向日葵的味道扫去尽净,但这香味仍然在同黯淡的紫丁香一样颜色的暮蔼中追着他不放。
突然,他发现自己仍然还在那船甲板上一样的市场旁边大步走来走去。他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阿姆斯特丹大街,决心要把这个女人撵出门去,什么话也不用说,只须把她扔到楼梯上,跟着她咒骂她那可耻的名字就行了。但一到门前,他又迟疑起来,踌躇着踱了几步。她会大吵大闹,会哭哭啼啼,会让全楼的人都听见她的满嘴脏话,就像在拉卡德大街那次一样。
《女神的沉沦》3(5)
写信?……对,就这样。写信会好得多,只需用两三句残忍的话就能把她打发了。他走进一家在刚点燃的煤气灯下显得阴暗而寂寥的英国咖啡馆,走到一张黑乎乎的桌子旁坐下,不远处坐着这家店里惟一的顾客,一个脸色如死人般苍白的姑娘,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熏鱼,没有喝酒。他要了一品脱淡色啤酒,没来得及喝,他就迫不及待地写起信来。涌上他脑子里的话太多了,争挤着要一齐冲出来,可是变质结块的墨水却只能让他一点一滴地往外挤。
他刚开了个头就撕了,一连撕了两三张纸,最后他决定不写了,起身离去,这时一张塞满食物的、贪婪的嘴在他身边怯生生地问道:“您的酒不喝吗……”他示意可以。那姑娘扑向啤酒,猛然一口气吞了个干净,可见这个可怜的人是多么穷困潦倒,口袋里的钱只够填饱肚子,不能买一点儿酒滋润一下干渴的喉咙。他顿生恻隐之心,这使他平静下来,使他突然明白了一个女人生活的艰难。于是他以一颗仁慈之心来重新反省和评判自己的不幸。
无论如何,她并没有欺骗他;如果说他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那是因为他自己并不曾关心过她的事。……他凭什么去责怪她呢但是既然她已经被无罪释放,而且几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重生了一样……其他还有什么呢 他难道过去毫不知情吗就因为她的这些情人鼎鼎有名,他常能碰到他们,跟他们谈话,在店铺的橱窗前看见他们的肖像吗? 她偏爱这些人作她的情人,能因此而对她横加指责吗?
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卑劣的、不可告人的骄傲,因为他能有幸和这些艺术大师们一同占有她,因为他们也认为她是美丽的。一个在他这样年纪的人,因为无知,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爱女人,喜欢恋爱,但缺乏眼光和经验;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人给你看他情人的画像的时候,是想得到一个赞许的眼神和一句称赞的话来坚定自己的决心。知道她曾被拉古诺里歌咏过,被高达雕成过不朽的大理石像与青铜像,他似乎觉得萨芙的形象被光环包围着。
可是,胸中的怒火忽然又窜了起来,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离开这条他陷入沉思时信步走来的大街,在这个满布尘埃的六月的夜晚,街上到处是孩子们的哭声和女工们喋喋不休的流言蜚语。他又开始愤怒地走着,一边大声咒骂……漂亮,萨芙的铜像……到处都有得展览、出卖的铜像,就像一首管风琴乐曲一样平庸,就像萨芙这个名字,经过几个世纪的嬗变,已经被淫秽的传说玷污了它最初的高雅,从一个女神的名字变成了一种邪污的标志……这一切真让人恶心,噢!上帝!
他就这样走着,在这些相互矛盾的想法和情感的漩涡中时而平静,时而激愤。夜色渐深,街上越来越冷清。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腐败辛辣的气味;他认出了墓地的大门。去年他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