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人群中挤过去,在对方身后站定,轻问:“先生,请问是您刚送了一个发高烧的孩子入院么?”
那人肩头一震,猛然回头,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写满惊讶:“闻歌?”
“……何……何大?”饶是相隔八年相貌已有改变,但付闻歌仍是一眼认出了对方,“你……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何朗的脸上多了道狰狞的疤痕,从眉心拉到腮侧,这使他被岁月和磨难写满沧桑的脸看起来隐隐透着股戾气。
看到他脸上的疤,付闻歌知他必是糟了大难,可仍埋怨道:“即是活着,你怎么不跟云飞联系啊?”
眼底的震惊褪去,何朗摇头叹息:“说来话长,闻歌,就让他当我死了吧。”
付闻歌抬手狠捶他的肩膀,咬牙气道:“当你死了?何大!云飞等你等了八年!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
何朗表情微滞,片刻后皱眉望向窗外,只见玻璃上映出无尽的悔恨与无奈。
等付闻歌忙完,两人在楼外的台阶上坐定。何朗点起根烟,闷头抽了几口后说:“当年船被海盗劫了,船长当场被杀,其他人都被卖去一家榨油厂做苦工……我逃过,可是……”
他顿住声音,用执烟的手搓搓眉毛,苦笑道:“发生太多的事了,我没办法再回到云飞身边,就想,正好,别拖累他了,忘掉我他可以过的更好。”
“他一天都没忘了你。”付闻歌长叹一声,“他在学校做助教,一直留在北平,留在那个小院等你回去。何大,不管你遇到过什么,都不该辜负云飞的一片苦心。”
“我——咳咳——”何朗被烟呛了一口,咳出了眼泪。他狠狠抹了把眼,咬牙道:“我真的没办法——闻歌,你们是学医的,是救人的!可我呢?我杀过人,杀过很多人!像我这样的刽子手,怎么可能回到云飞身边?”
付闻歌只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难怪何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戾气,原是被血浸泡出来的。
纠结许久,他才轻声闻到:“为什么杀人?”
“一开始是为活命,后面……算了,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何朗掷下烟头,怅然道:“一步错步步错,越走越远,直到无法回头。”
“可你的心依旧善良。”付闻歌侧头看着他,“你送那个孩子来医院,还为他付了医药费……至少在我看来,你还是以前的你,是云飞爱着的那个何大……听我一句,回去见他,当面把话说清楚,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交待。”
何朗沉默着,并不表态。这时护士又来喊付闻歌,他起身拍拍何朗的肩,叫他等自己一会。可等忙完再出来,何朗却不见了。
只有一地的烟头,以及石砖上被泪水洇s-hi的痕迹。
白翰辰抵达的这天恰好是付君恺的忌日,一大早付闻歌先带白熙和去庙里供奉的牌位前拜祭外公。他是在父亲死后一年才收到消息,虽长时间没接到对方的信件已有心理准备,可当事实摆在面前依旧犹如晴天霹雳——
付君恺带领的独立团在河岸口被包围,补给线被切断,电台也被打坏了。五千官兵与三万敌军血战数日,终是弹尽粮绝。除了蒋金汉率部突围出来求援,包围圈里的军官士兵尽数殉国。
战场被烧成一片焦土,没有遗体,最后埋葬的仅仅是付君恺的一套旧军服。便是衣冠冢,也因家园被铁蹄践踏而未能安葬回故乡落叶归根,乔安生只能在重庆的墓园里为亡夫立下一块墓碑。付闻阳岁数小,穆望秋的墓碑是由乔安生帮着立的,下面同样埋的是件旧衣服。
在寺庙里为父亲供奉了一尊长生牌位,付闻歌每年清明和忌日都带孩子去拜祭。战争留下太多的创伤,供奉牌位的殿中,摆满了亲人对逝者的追思。
被付闻歌牵着手往石阶下走,白熙和忽然说:“爹地,我将来想成为外公那样的军人。”
付闻歌微微一怔,侧头望向儿子:“为什么?”
“保护爹地和奶奶。”白熙和仰起小脸,望向碧蓝的天空,“但是我不希望再打仗了,打仗会死人……爹地,你知道嘛,今年开学有个同学没来报道,苏西小姐说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死了,我很伤心,虽然我和他不熟。”
“确实很令人伤心。”蹲下身,付闻歌握住他的手,目光柔和地望着他,“无论将来你想做什么爹地都会支持你,就记着,熙和,你的名字是你爸爸取自‘和平’之意,不要辜负他对你寄予的期望。”
“明白。”
小家伙张开手,和付闻歌紧紧拥抱。
受容宥林所托,孙宝婷带白翰杰去了港口,让他一起迎接这个只在出生时打过照面的二哥。
邮轮靠岸,船上的人纷纷挤在船舷边与亲朋挥手。久别重逢,笑声中混着泪水,孙宝婷一见着白翰辰就扑了过去,紧抱着对方的肩失声痛哭。八年了,只有信件、电报和寥寥几张照片寄托思念。便是经历了无数风雨、心脏早已坚毅得像铁铸一般,可见到亲人,白翰辰也是哽咽不止。
望着白翰辰才过而立之年却已夹上银丝的鬓角,付闻歌心酸不已。想来必是身陷囹圄时,青丝在重重重压之下变成白发。抹去眼泪,他把从见到白翰辰起就躲在身后的白熙和拉到身前,鼓励道:“熙和,叫爸爸啊。”
白熙和抿着嘴唇,在白翰辰期待的目光中犹豫着张不开嘴。他对“父亲”的